梅花冰

　　程意迟迟没动，他躲在角落里，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最好像透明人一样隐没在空气里。
　　他看见沈西朗提着一个纸袋，上面印着一家烘焙作坊的logo。
　　程意知道这家店，里面的糕点分量少不说，还价格不菲，虽然味道真的很不错，尤其是卖相，精致又好看，俘获了不少女性顾客的芳心。程意偶尔会买一些他家的甜点，带去他姐家里给程天赐吃。饶是程意爱好各种甜食，喜欢这家店的出品，也不舍得买来当下午茶，因为它高昂的价格实在令人望而却步。
　　然后他便不出意料地听见倚在办公室门边的高医生说：“西朗，你怎么还带吃的来？太破费了。”
　　沈西朗规规矩矩地回答道：“顺路经过，就买了。你不是说过想吃吗？”
　　高医生愣了愣，很快笑着说：“我只是在朋友圈提了一嘴，没想到你有注意。”
　　这是千里送甜品，礼轻情意重啊。
　　程意知道听墙角是不道德的，但还是没忍住旺盛的好奇心，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没等沈西朗回答，高医生便道：“我拿去休息室请同事们吃吧，今天程老师他们也来了，就在那儿休息呢。”
　　程意没想到高医生会突然提到自己，却见沈西朗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像是他知道程意有来，又像是根本不在乎程意有没有来。
　　程意不想做太多猜想，纠结只会显得自己矫情。
　　他和沈西朗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前男友这一层关系无法见光，所以他们只是老同学。
　　高中的时候，程意喜欢解读沈西朗的各种微表情，感觉就像做语文的看图写话一样好玩。确立关系以后，他也会常常留意和观察沈西朗平日里的样子。
　　也许恋爱中的人，都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
　　沈西朗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将手中另一个小袋子递给高医生，说：“你的东西我带过来了。”
　　高医生笑了笑，说：“麻烦你了，我没想到手链会落在你的车上。那天我没有弄脏你的车吧？真的不好意思，我喝得太醉了。”
　　沈西朗言简意赅地回答：“没有。”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Christy，我知道你对自己的酒量很自信，但以后饭局别喝太多酒，不安全，对身体也不好。”
　　高医生似乎没有想到沈西朗会这样说，她看上去有些惊讶：“我知道了，谢谢你。”
　　程意想了想，这不正是自己前两天对沈西朗说的话吗？
　　他以为沈西朗那天就会和高医生说的。
　　就在高医生邀请沈西朗去休息室坐坐的时候，沈西朗婉拒道：“不用了。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
　　高医生也没有挽留，只道：“今天太谢谢你了，路上注意安全。”
　　沈西朗点点头，转身离开。
　　程意松了一口气，幸好由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
　　办公室里传来医生护士们打趣高医生的声音，聊得热火朝天，无非是问门外那人是谁，是不是高医生的对象，还有人夸沈西朗长得模样周正、一表人材。
　　而高医生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他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起哄声更大了，显然他们并不相信高医生说的话。
　　故意模糊了界限，反而更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见高医生提着纸袋，往自己的方向走，程意连忙加快脚步，回到了休息室。
　　小李正坐在沙发椅上刷手机，见程意行色匆匆地走进来，问道：“程老师，你刚才去哪了？”
　　程意随意编了个借口：“接了个书商的电话，聊了一会儿。怕吵到你们休息，就到外面打了。”
　　小李“噢”了一声，不忘贴心地说：“程老师辛苦了，最近社里的活儿确实太多了。”
　　一开始程意也觉得负担太大，但现在他发现，沉浸在手头的工作上，反而能令他更加专注，将沈西朗这个人抛到记忆的角落里，忘掉和他经历过的种种事端，就像梭罗隐居瓦尔登湖畔，内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虽然有的时候，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仍然不期而至。程意也知道，投入工作，也只是暂时的逃避。
　　门被敲响了，程意正站在门边，便顺手打开了门。
　　高医生提着纸袋轻轻地走进来，她环顾四周，见休息室里没人在小憩，便说：“大家今天辛苦了，吃些甜点吧。”
　　宣传科的同事也在，他们似乎早就收到了小道消息，知道东西是沈西朗送来的。其中一人调侃道：“高医生，这些都是你对象送的吧？我们今天可算是沾了你的光啊。”
　　高医生的第一反应不是否认，反而先抬眸看了一眼程意。
　　程意不明所以，他将手机放回口袋里，主动接过袋子，放在休息室中央的小圆桌上。
　　程意将甜品从袋子里逐一拿出来，听见高医生：“小张，你可别胡说，我和西朗只是大学同学兼朋友。”
　　“哦呦，有情况啊，怪不得我们院第一美女谁追都追不到，原来已经名花有主了。”宣传科的小张唯恐天下不乱，故意笑嘻嘻地打趣她。
　　“没有的事。你们不要再拿我开玩笑了啊！”高医生假装生气，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并不是百口莫辩才感到气恼，正相反，她乐在其中。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快乐的空气让休息室里每个人身上的疲倦都一扫而空。
　　这就是八卦的力量。
　　然而程意充耳不闻，将关注点全放在了那些连包装都充满设计感的甜品上——马卡龙、大福、慕斯、可露丽、芝士蛋糕，品种齐全、应有尽有。
　　程意最喜欢这家的马卡龙，刚好这里面数量和口味最多的也是马卡龙。
　　于是程意不慌不忙地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保温杯，再顺手拿了一块樱花色的马卡龙，准备品尝。
　　“你们别愣着啊，尽管吃。”高医生笑道，似乎现在的心情特别好。
　　小李拿了一块红丝绒蛋糕，坐在程意旁边：“程老师，没想到你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
　　程意似乎对自己的“养生”人设有什么误解，完全不顾形象崩塌的危险，老神在在地说：“适当摄入糖分能缓解焦虑，保持愉快。”
　　小李想了想说：“也对。不过吃太多甜食对身体不好，程老师平时要注意啊。”
　　程意道：“没事，也不是经常吃。”
　　小李琢磨了一会儿程意说的话，又看了看纸袋上印的图案，后知后觉地说：“原来是这家的！高医生，你同学也太破费了吧，请务必帮忙转达我们对他滔滔不绝的感激之情。”
　　这句话也同样点醒了在场的同事，于是休息室内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高医生大气”。
　　高医生有点不好意思，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她说：“好了好了，别再调侃我了。”
　　程意吃完马卡龙，刚喝下一口自己泡的八宝茶，就听见高医生用那明妍动听的声音说：“说到相熟，程老师和西朗还是高中同班同学呢。”
　　小张砸了砸嘴巴道：“这不是巧了吗，世界真小！原来程老师你也认识高医生的对象啊。”
　　程意不知道为什么高医生三番四次地cue自己，只好说：“他们八字都没一撇呢，别再散步高医生名花有主的谣言了，如果其他高医生的追求者都放弃了，我看你要怎么和她赔礼道歉。”
　　小张讨了个没趣，悻悻地闭上了嘴。
　　程意望向高医生，看到她的脸色也开始晴转多云，但还是说：“程老师说得没错！”
　　她很会调节气氛，她那僵硬的神色转瞬即逝，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礼貌得体的微笑。她缓缓道：“谢谢程老师帮忙澄清，不然我在院里可真的找不到男朋友了。”
　　程意笑了笑，回答道：“举手之劳。”
　　接着，高医生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今晚下班大家要不要出去团建一下？”
　　她的建议得到了在场小年轻们的积极响应，小张带头说：“那必须的。”
　　程意想起了前两天的聚餐，心有戚戚然，道：“不喝酒就行。”
　　他是真被醉鬼们吓怕了。
　　小张想了想说：“玩什么？剧本杀，还是密室逃脱？”
　　在这个瞬间，程意感觉自己是真的老了，已经过了爱玩这些社交游戏的年纪。但这次参与合作的同事年纪都偏小，精力旺盛，工作日晚上出去玩，第二天还能精神满满地上班。程意做不到。
　　小李和程意想到一块去了，他开口道：“这么放飞自我吗？明天还要上班啊。要不就随便找个KTV，去唱个歌，顺带整点自助餐吃吃？”
　　小张嘴里还含着一口慕斯，还是口齿不清地说：“都行！”
　　这个提议得到了在座所有人的一致同意。
　　程意是无所谓，恰好该商谈的地方都完成了，今天下午应该四点左右就能收工。
　　中午的时候，出版社那边的安排就出现了变动。上级见程意的活儿太多，加上和医院合作的这个项目相对来说比其它计划更重要，便将原本指派给程意的任务匀了一些给别人。
　　小李似乎挺兴奋，他跃跃欲试地说：“我终于有机会一展歌喉了。”
　　小李的歌声，程意曾经“有幸”领教过。之前有一次坐车到外面采访，小李心情好到一直在他旁边唱歌。他始终搞不明白小李是如何做到那么普通且自信的，便委婉地提醒了他。小李听后立刻换了一种歌唱的方式和风格，结果更加魔音贯耳，令人不忍卒听。于是程意放弃了，任小李放飞自我。
　　高医生眼中闪过鼓励的神色，道：“期待你的发挥。”
　　小李摸了摸后脑勺，被美女医生这么一说，他更加充满信心了。
　　程意按了按眉心，眼皮在跳，有些不妙。
　　直到酒瓶的瓶盖方向对准自己，程意终于后悔自己草率地做了“参与团建”这个决定。
　　KTV包厢里，小年轻们卖力的歌唱如同鬼哭狼嚎，嚣张而刺耳。
　　小张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们纯粹是抛砖引玉，程老师，接下来看你发挥了。”
　　程意刚开始的时候点了几首他比较熟的粤语歌，不过都排在了最后面，因为程意原本想着糊弄过去。等他们唱得满意了，自然会抢麦、切歌，不会在意程意到底有没有唱。
　　但程意还是失策了，显然众人对他的期待值很高，就连坐在角落的高医生也甜甜地笑着说：“程老师，来一个。”
　　如果这时候再三番四次地推辞，就显得有些不厚道了。毕竟程意致力于与小年轻们搞好关系、打成一片。他想证明自己不是时代的眼泪，以及他们之间的代沟也没有那么大。
　　程意点点头，说了声好，然后切到陈奕迅的《K歌之王》。
　　前奏刚响起，包厢里就掌声雷动，明明在座的人并不多，却有几分程意在开个唱的架势。
　　程意有点不好意思，他轻咳了一声，努力想要调整状态，然后开始唱。
　　这首歌是他以前和同学、朋友去KTV时必点的金曲。
　　一开始，他练这首歌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了沈西朗。
　　但还没等他唱给沈西朗听，他和他就已经分道扬镳。
　　怪可惜的。
　　但程意现在回想起来，却发现自己没觉得有多遗憾。
　　沈西朗听不到这歌，是他没耳福。
　　“我唱得不够动人，你别皱眉……”
　　程意沉浸其中，反而有那么一瞬忘记了他学这首歌的初衷。
　　原本嘻嘻哈哈的起哄声隐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安静的沉默。
　　一曲终了，原本听得入神的小年轻们才如梦初醒般鼓起了掌。
　　“程老师，深藏不露啊！”小李带头起哄。
　　“太好听了，好有故事感，我都快听哭了呜呜呜。”说话的是高医生科室的一名医生。
　　“程老师的粤语好标准啊！太苏了太苏了。”
　　“程老师，再唱几首！来一个，来一个！”小张代表在座众人说出心愿。
　　而程意只是笑了笑说：“各位抬举了，我只会这一首。”
　　他将麦克风放下，往沙发椅上坐。
　　程意和高医生的位置离得有些远，她特意拿起麦克风说：“程老师太谦虚了！”
　　程意摆摆手，笑道：“我先回家苦练，如果下次有机会，再唱给你们听。”
　　一群人酒饱饭足，也唱歌唱到嗓子冒烟，便提出要玩“真心话大冒险”。
　　在迷离的灯光和音乐里，程意没喝酒，也觉得有点晕乎乎的。
　　他今晚运气不大好，那放在桌上旋转的酒瓶频频指向自己。
　　在选择了两次真心话之后，程意有些无奈地说：“怕了你们了。这次我选大冒险。”
　　既是为了保护隐私，也是为了增加游戏的可玩度，活跃团建氛围——程意觉得自己就像个老妈子，任凭差遣，还为这群傻孩子操碎了心。
　　“真的吗？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小张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和旁边的人小声商量了一下，然后对程意说：“程老师要接受的惩罚是，用人类高质量男性的姿势拍照，发到朋友圈，不分组，一个小时后才能删！”
　　程意：“……”
　　他的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巨大的红色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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