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如言

　　“将军，我来守着先生吧，您已经熬了大半夜，明早还要带早课，赶紧去睡会儿吧。”
　　胡清儿对坐在床边凳子上，如泥塑一般的张辽劝道。
　　见张辽不说话，胡清儿想他定是不放心郭嘉的病，便又劝道：“将军，小的知道怎么伺候先生。再没有人比小的更知道先生的身子是什么状况，有什么事，小的定会照顾应对。将军且放宽心。”
　　张辽看着床上昏睡的郭嘉，低了头恳求地对胡清儿说：“清儿，我知道，他现在离不开你，你……能不能睡在这里，我想……我想守着他，你就委屈，在地铺上睡一夜，万一有什么，你帮帮我，行吗？”
　　“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胡清儿一听，便跪了下来，“小的本来就是伺候先生的奴才，怎么能让将军守夜，奴才反去睡觉？！我家先生一早和我说了，他回来这里就是为了帮将军周旋，为将军日后成为丞相的股肱之臣甘做垫脚石的；他又说了，将军跟他是过命的交情，无论如何都要保您周全；他还说了，叫小的如对待他一样对您，如敬重他一样敬您。您想，您是我家先生拼了命也要护着的人，如今小的让您守着他，自己去蒙头大睡，这成什么道理？先生醒了，还会要我这个奴才吗？”
　　胡清儿说完，见张辽没动静，抬头一看，张辽怔怔地看着床上的郭嘉，愣了一会儿，张辽回过头来。
　　“清儿。”张辽站起来，把胡清儿扶起来，让他坐在郭嘉床边。然后他回身站在大帐中间，对着胡清儿一拜。
　　“将军！”胡清儿吓得跳起来，直接趴在地上，磕头拜倒在地，“将军您这是做什么！折煞奴才了！您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够拜我？！”
　　“清儿，你听我说，听我说。”张辽扶了他的手臂，把他拉住，自己也跪了下去，“我跪的就是你，还有你家先生。清儿，你可知道，我闯了多大的祸……明早我会去丞相帐前请罪，这一去，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带你，照顾先生。我……我不后悔为了你家先生去理论那些是非，但是我真的后悔，因为这个，把他连累成这个样子。”
　　“将军，”胡清儿抬了头看着张辽，“将军您真的不用内疚。昨天我拿了药来给先生的时候，他疼成那样，也抓着我，非要和我说了话才肯吃药，他跟我说若是他这一关扛不过去，让我一定转告您，说他感激您护着他。”胡清儿握了张辽的手，又落下泪来，“将军，我家先生这些年，太苦了，除了曹丞相，便是将军疼他护他。他说，将军大恩，虽死亦不能报。自那年将军把他从偷营的箭矢马蹄底下拖出来，他的命就已经是将军和丞相的了。这回，您还不是因为他给人背后中伤，这才沉不住气要动刀拼命。他知道你是真的要给他讨说法去的，若不死命拦着，李典将军的人头昨儿肯定就落地了，到时候真的没法收场……先生昨天一直在怪自己，怪自己名声太差，不然怎么会给人利用，连累了将军。”
　　张辽回身看向郭嘉。那人睡得并不安稳，长长的睫毛经常羽毛似的颤抖着，跟着急促的气喘翕动，脸色虽是好些了，但偶尔还在睡梦中咳嗽，有时睡着睡着眉头便皱了起来，在枕头上来回辗转，好像梦到什么或是身上哪里又疼痛起来，额上也冒出些汗来。
　　张辽的心跟着他的咳嗽一阵阵刀绞一样痛。
　　“你我互相守护，张辽何德何能，何至于此……”
　　喃喃自言自语着，张辽伏在了床边，用额头抵住了床框。

　　七八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十月的冬夜，也是这般清冷。张辽指挥兵士帮郭嘉把帐搭好了以后，便打算去搭自己的帐子。
　　“把张将军的帐子就扎在我这边上。”
　　回头一看，刚刚还在曹操身边陪着看地图的郭嘉，此时正站在帐外，傍晚凛冽的北风吹起他身上的披风，那披风华贵厚重，一看便又是曹操给他的，跟他身上那件青色长衫明显不太相配。
　　一阵寒风吹来，郭嘉打了个哆嗦，并不进帐去，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张辽跟副将交代几句，便走向郭嘉这边来。
　　彼时两人还不是那么的熟，郭嘉大声对扎帐子的兵士交代后，却就直接拉了张辽的手，把他拉进自己帐中。
　　拉上帐门，郭嘉从自己的行李中拖出一件软甲来。
　　“试试，我看你这身材一定能穿。”郭嘉上前便去解他的盔甲，把手里的软甲往他身上比量。
　　张辽一看那软甲便知道不是普通的护具，八成又是曹操赏他的，连忙推了开来。
　　“如此贵重之物，祭酒还是自己留着，战场上刀枪无眼，这东西有用，穿在里头防身救命。”
　　“都是你们冲在前头，我这贪生怕死的小文人就躲在后面。这玩意我用不着。”郭嘉不由他推辞，直接上手去解他的甲，要将软甲往他身上套。张辽心想定不能收，手上便用了力去推搡，郭嘉没防备，便给他推了一个趔趄，向后歪倒过去。
　　张辽知他身体不好，怕他摔着，赶紧一把搂住他腰，把他拉回来站稳。
　　两人便撞在了一起，差点脸碰脸。
　　郭嘉低了头，好似羞涩又好像调皮地微笑了一下，见他抱着自己的腰没手来推，便往他身上一靠两手环了他腰背抱住，摸到他盔甲上的背带，一拉便解了开来。
　　两人个子差不多高，郭嘉的脸颊正靠在他耳侧，呼吸吹在他耳边热热的。张辽被他就势抱住，正在发懵，冷不防又被他脱了衣裳，更是一时不知所措。
　　郭嘉被他搂住，见他抱着自己的腰不动，便靠住他肩，在他耳边轻声低语道：“将军请松了手吧，箍得郭嘉喘不过气来了。”
　　张辽这才突然发觉自己仍然紧紧搂着郭嘉把他整个圈在怀里，郭嘉的身子虽然瘦弱却很挺拔，腰身细得两手都差不多能围住，张辽搂的很紧，他便紧紧靠在怀里，贴了张辽的脖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热乎乎的。
　　张辽赶紧便松了手，郭嘉顺势就拉住他的肩甲往下一拽，盔甲便落了地。把软甲往他身上一套，又把带子拽紧，郭嘉满意地拍拍手，后退两步。
　　“你看，这东西你穿就很合身。我这干瘦身子穿上就空空荡荡，好像搓衣板挂了一堆烂茅草。”郭嘉背着手看着张辽，点了点头。
　　张辽还要推辞，郭嘉已经打开了帐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郭嘉不上战场，这东西放在我这里，过不了两年都烂了，可惜了这好东西。将军快去扎营，稍后晚课迟了，恐丞相见责。”郭嘉说完，便径自走了出去，留张辽一个人站在帐中发愣。
　　“你不上战场？”
　　看着郭嘉的背影，张辽自言自语地说道。
　　“当年也不知是谁，甲胄不穿，护具不戴，武将都甩在身后十几丈远，举着剑就带兵冲到白门楼底下，最后连我都一道被你抓了。”
　　不知是被他吹的还是自己热的，张辽摸摸自己的耳朵，还是痒痒的，有点发烫。

　　当天夜里，张辽睡梦中被呐喊声惊醒，袁术的残部见曹军刚刚立足，便前来偷营。
　　张辽一跃而起，在军中他本就衣不解带，伸手取了盔甲，打算一边套一边往外跑。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拿起枕头边上的软甲先罩在了身上，一边穿盔甲一边提刀便跑了出来。
　　出来一看，整个曹营已经燃起大火，敌军带了不少火引子，见营便点，虽说人数不多，但这一烧很多士兵都蒙了，一时便乱了起来。张辽扯破了嗓子指挥，士兵们仍是有些混乱，袁军便趁机大开杀戮，瞬间杀死不少曹兵将士。
　　此时郭嘉帐中也已经火光熊熊，张辽心里一紧，正要冲进去看，突然便听到一声尖利哨声，循声望去，北侧还没着火的大营高地的瞭望台上，有人拿着哨子在吹，并拿了火把在挥舞。张辽认得那挥舞的手势，是让兵士们向北而去。
　　张辽聚集自己麾下部分兵士，向北边突围，冲出袁军的小包围圈，果然与曹军大部会合。此时那台子上的哨声又变了调子，火把换了个方向挥舞，张辽便与徐晃等人分头而突，将敌军切割成小块予以分歼。
　　袁军带兵的将领也意识到瞭望台上那人不简单，依稀看到是个穿长衫不戴甲的人在吹哨子，便喊了弓箭手，搭了箭射他。从低射高不容易，第一箭便射偏了，那人看到有箭飞过，便弯下了身子躲在半块木板后面，但仍是吹哨舞火，指挥将士。袁军气急之下，拉了三四个弓箭手，瞄着那台子便射起来，一时矢箭如雨。
　　张辽听到箭声，见各处都已经开始回击，抬头看看台子上那人心里便知怎么回事，将队伍交给徐晃，自己将马放在瞭望台下便往上爬去。
　　爬到台子上，郭嘉正躲在木板后面，起劲地吹着哨子，向下面挥舞火把。火把上的火苗已经有点弱了，郭嘉挥了两下，见下面阵营不见更改，不由急得站直了身子，举起火把来大幅度地挥舞，整个身子便露出了栏杆。
　　“小心！”张辽眼尖，看到下面有袁军瞄准了郭嘉放箭射过来，上去便揽住他肩，把他一把按倒。几支箭从两人背后呼啸而过，若不是张辽抓住按倒，郭嘉这一下恐怕难躲过去。
　　两人趴在台子上，听下面的冲杀声不绝于耳。郭嘉侧了脸，对张辽笑嘻嘻地说：“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帮蠢兵，知道放火烧营，怎不知拿火箭射这台子。直接烧了这吹哨子的不更省事，非要一箭一箭，又射不中。我看八成是那冢中枯骨调教出来的笨蛋。”
　　张辽想不到他此时还在开玩笑，想想似乎还是很有点道理，看他脸上有一道道的黑灰，想是火把上的炭灰抹的，笑笑伸了手去给他擦脸。
　　郭嘉便也笑，由得他去擦，知他擦不干净，两人便对了脸趴在台子上笑。
　　透过木板的间隙往下看，两人见有一股敌军左右冲突，似有目的。再仔细看，两人收了笑，齐声喊一句不好。
　　这帮人目标似乎是主帅曹操的大帐。
　　郭嘉爬起来便要向瞭望台下面跑，奈何矢箭如雨，看看自己过不去便要被射成刺猬，他便爬到台子另一角，打算抓住柱子踩着边角向下滑。
　　刚抓住木板抬脚，身边那人已经抢先从他边上跳到了立柱上，抱着柱子滑了下去，离地一丈远地方再无东西可以落脚，那人便跳了下去，跌了个跟头，却马上爬了起来，向他伸手。
　　“滑下来，滑下来！我接着你！”张辽在下面张着手臂喊道，同时把披风抱在胸前，怕自己身上的甲胄弄伤郭嘉。
　　郭嘉便也踩着那柱子往下溜，爬到无法再向下攀爬之处，便松了手，向张辽怀里跳了下去。
　　张辽本以为个子那么高的郭嘉总归要让自己费点力气，接到手才发觉他身子轻得有点出乎意料，捏在手里就好像只有一把骨头。
　　撞进张辽怀里的时候，郭嘉拿手握住了自己腰间的剑柄，避免剑柄伤到张辽。扑进他怀里，贴了他胸口冰冷的甲胄，郭嘉的额头便贴在张辽低下来的脸颊上，被他粗重的呼吸吹在脸上，脸上的汗水也粘到额头。
　　刚刚站定，郭嘉正想说什么，目光越过张辽的肩，突然便看到有几个敌方士兵正从张辽背后慢慢靠近，张辽只低头望着郭嘉，丝毫没有发觉危险已在身后。郭嘉眼看来不及提醒，喊也喊不及，一把便将张辽推到一边，自己跃起挡在他前面，抽剑格挡住带头小兵的长矛。
　　张辽被猛然一推摔倒在地上，抬头一看郭嘉已经挡在自己前面，瘦削的身子迎着火光举着剑迎着三个袁兵，那三个兵一见是个瘦弱文士，相互看看便狞笑几声，举起长矛便冲了过来。
　　张辽大惊，却只听郭嘉对张辽喊道：“将军快上马，取刀来助郭嘉！”便冲这几个兵卒冲了过去。
　　袁兵想不到郭嘉反而冲他们直逼过来，一时都有点懵，郭嘉举剑便砍，一招一式格挡上去并不落下风。
　　张辽一脚踢飞了冲过来挡他的小兵，向战马打了个口哨，那骏马识得主人的讯号，抬蹄便冲到张辽身边，张辽上马挥刀，几下结果了围着郭嘉的两个小兵，却更有几个骑马的兵也围拢过来。此时袁军大势已去，知道难以逃出曹营，便口里都喊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到！
　　此时郭嘉已经被敌军长矛格倒，摔在地上，那骑兵举矛便刺，郭嘉打个滚堪堪躲过，险些被马蹄子踩到。张辽怒吼一声便挥舞大刀，几招周旋便将周围几个骑兵斩了。剩下一个骑兵自知不是对手，转头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郭嘉，便策马向他冲了过去。
　　郭嘉坐在地上，眼见马蹄已近，刀光已经招呼了自己的头颈，便闭上了眼睛。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郭嘉睁开眼睛，身前是头身分家的死尸，洒了满地的鲜血。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硝烟弥漫中，身上马上沾满鲜血的张辽举着同样沾了血的长刀，策马停在他面前，跳下马来，张辽伸了手扶他。
　　“将军，快去救帅营！”郭嘉抓了他手站起来，满身灰尘，衣服也扯破了，手上鲜血直流，却把他往马跟前一推：“他们的目标是丞相帅营，这不是偷袭，这是行刺！将军快带了精锐过去，从左侧军械帐这边抄近路过去直接入帐守护，切记再乱也不要离开丞相左右！”
　　“那你......”
　　“将军快去！我自会与徐晃、许褚诸位将军守住大营出口，不叫一个贼兵逃出我营！”郭嘉眼中杀气升腾起来。取了落在地上的剑，郭嘉拉了一匹敌军的战马骑了上去，头也不回便向火光中奔去。
　　张辽带了精锐冲进曹操大帐的时候，曹操的卫兵已经被袁军杀得七零八落。曹操自己也穿了盔甲，仗剑立在帐中，只等拼死一战。正在慌乱中，张辽从天而降，带兵挑落了带头的袁军大将，最后一刻护住了帅营。此时徐晃等将也已经控制住大局，守住了大营各个出口。天亮火灭，喊杀声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张辽守在曹操大帐之前，终等到许褚等人前来报安，远远的也看到郭嘉混在一堆人里，正在指挥兵士抬了伤兵送去医治。张辽这才放下心来，将护卫交给曹操原来的卫兵，带了自己的兵士，打算回营清点伤亡，整饬军马。向曹操作揖行礼，张辽回身便要走。
　　“文远！”曹操在身后喊住了他。
　　循声回身，曹操已走到身后，扶住他的肩背。
　　张辽刚要回身，曹操按住他身子，从他背上拔了一支箭的箭身竹柄下来。
　　张辽这才觉得后背有点刺痛，曹操又拉了他手来看，见两只手上也全是擦伤血痕。
　　将手里的箭举起来，曹操对帐外诸人喊道：“文远身上中箭，遍体受伤而不自知，往来冲杀，拼力保我！昨夜若非文远拼死相救，我命休矣！将军救命大恩，请受曹操一拜！”
　　说着，曹操深躬行礼，张辽惊得忙单膝跪下还礼。
　　又褒奖了诸将护营有功后，曹操便安排了军医随张辽回营，给他处理伤势。
　　张辽趴在床上，军医取下他身上的箭头，脱了盔甲，一边摇头一边叹道：“幸亏这层软甲挡住，不然将军中这几箭，可是处处致命，皆在心肺要害之处啊。”
　　忍着后背的刺痛，药敷上去又觉凉凉的，冲杀了一夜，张辽觉得颇为疲倦，一阵困意袭来。闭了眼，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他觉得有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摩挲他的头顶。
　　“睡吧，好好睡一觉。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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