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恋爱

　　季安最近想试着再看看自己当年研究的方向，也接触接触别的，都看看，找点小项目来做做。和学校里认识的老师和学弟学妹们又重新联系，说想帮点忙做点事。
　　他也就上了不到一年班，居然也有点陌生了，像是在另一套体系里运作久了，脑子要适应一下。
　　帮着学弟学妹们做点事情，各种方向都有接触，倒是比之前自己做研究时广阔了很多，从解决小问题中感受到很多乐趣。却又有时太过沉迷，大脑无法断电，晚上难以入睡，或者在早上三四点就醒来。
　　最近开始尝试的，还有叠搭石头。几块随手捡来，并不规则的石头，如果找到各自的重心，利用相互的重力与倾斜度，就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叠立起来，像是用胶水硬粘起来的一样。这时，一点微小的晃动，甚至风稍微大一点，都能摧毁这微妙的平衡秩序。
　　她在风帆板上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小心地维持平衡呢？哦，也不是，海浪在板下涌动，海风吹动风帆，人也要跟随移动，是一种动态的平衡。
　　周日在章楠回来之前的下午，他在葡萄架下，曾经短暂的成功过，但也许是一阵风，也许是桌子的震动，也许是根本没立稳，几秒后就失去了平衡，成为三个普通的石块。
　　除了他，没有人注意到那几秒。
　　季安注意过很多个眨眼就不见的瞬间。她说「没事」时颤抖的开音，她在风帆上眼神亮晶晶意气风发的帅气，她炒菜被油溅到时吓一跳的眉毛，她摸着猫说好幸福不想动的沉醉，她用门牙小口咬冰棍时像小动物进食一样密密的…她在看到自己眯着眼笑的时候，总有那样充满柔情的眼神。
　　她总是默默做了很多事，自己的情绪与痛苦都默默吞下，不想影响他人，想让她开口求助费了老大劲了。这样一个什么都不占有，轻飘飘到抓不住的人，居然说自己沉重。

　　他开始经常在微信里，告诉章楠自己的行程：
　　「今天跑步去了」
　　章楠：「还是睡不着吗？」
　　「没有，6点半正常起，发现我也挺喜欢跑步的。」
　　章楠：「好哦」

　　「今天代码总是出问题，1点多才回，累死了。」
　　章楠第二天早上才回，是个说着“辛苦了“的可爱猫咪。

　　「早啊，今天天气好好」
　　章楠回了个小太阳。

　　「叠石头2号作品」发一张叠好的照片，三块不规则的石头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叠在一起，支撑了平衡。
　　章楠默默去查了下什么是叠石头，发了个超厉害的表情包。不知道为什么是2号，也没问。
　　季安倒也没等她问：「1号没拍着，维持平衡的时间太短了」

　　「今天学妹找我，未来一段时间有空的时候，都要弄导师的一个小项目，诶不说细节了可能你听不明白，不过还挺有趣的。」
　　章楠回一个加油的阿狸。其实心里有点暗暗担心他太投入，又不敢多问。

　　章楠的确是个不会说话的，发什么都会好好回，大部分时间却只能顺着回个可以结束话题的东西，难得提出什么问句，更不说自己的事。
　　季安也不是多会说话的人，就隔三差五发一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联系着。

　　8月，李爽雨的孩子出生了。
　　的确如她所想是个女儿，非常健壮，力大无比，哭声震天。正是国槐如雪落的季节，门口的道路都被落花淹没了一般，她给孩子取名李槐雨。
　　李爽雨开始宫缩的时候，章楠还没到下班时间。她给章楠打了电话说了声要去医院了，但说别来，自己妈妈在呢。
　　章楠还是请假去了，几人共用的病房里，拉着帘子就像有了小小的独立天地。看着她顶着巨大的肚子，缓慢的开指，几个小时里越来越频繁的疼到说不出话来，疼到把之前吃下的食物吐了出来。自己也跟着难受，干着急，除了记录宫缩时间什么事也不能做。
　　医生半个多小时才来一趟，看看情况，检查一下。到当天很晚的时候，才说可以打无痛了，而后不久就进了分娩房。
　　章楠在外面紧张得走来走去，一阵一阵地出汗，也不知道是不是产科附近不好开冷空调，这天气热得人心慌。李爽雨妈妈倒是很淡定，反正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在手机上玩着消消乐。
　　过了两个小时的样子，孩子生完，人推出来了。李爽雨身体脱力，激素分泌得精神高昂神智不清，觉得自己能拳打镇关西，但其实坐都坐不起来。
　　因为是初产，经历了侧切，缝了针。医生却说进程很快，非常顺利，孩子也健康，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是生产幸运者了。
　　章楠看着这种种惨烈的身体创伤，所有人都理所当然一样，她却觉得恐怖。孩子有如寄生者，在一个人的身体里里面攫取养份，一点点长大。子宫不是保护孩子，而是保护母亲不被过度索求，限制异物的生长与吸收。即使如此，妊娠糖尿病、内脏被挤压到错位，皮肤被抻开出现纹路，最后还是这样从人体脆弱处活生生撕裂母体的破坏性出场。如何来说，都不是一件自然美好的事，而是充斥着残暴的生存战争。
　　章楠不由想到自己的出生，母亲因为羊水栓塞而死，也就是自己的细胞、胎脂胎便进入母亲的血液，杀死了她。在这场与孩子的战争中，母亲输了。

　　孩子比预产期早了两天出生，出生的时候，张羽的飞机刚进入城市上方，他终究是错过了小孩出生。等他到医院，天色已经有些亮了，免不了一场老婆呜呜呜的戏码。
　　李爽雨说幸好他没来看着生，不然看到那恐怖血腥的场面，肯定慌张得要把天花板捅穿，说不生了不生了，我不要孩子了，不生了。
　　刚出生的小孩，头盖骨都是软的。张羽哪里都不敢碰，抱着就全身僵硬一动不动，怕自己的大手捏坏她。

　　章楠看到张羽来，觉得自己不必在这里，就回去了。
　　走进小区，章楠才觉得疲惫。楼下葡萄大多熟了，因为酸，很少人摘，紫色的一串串，有些早晨的露水在，晶莹闪光。
　　她摘了一颗尝，极酸，只在靠近表皮处有点微甜。一边酸得打抖，一边觉得这味道有点意思。
　　正是周六，季安一大早就要去学校。刚跑下楼来，就看见章楠在吃葡萄，酸得眯眼抖一抖，却又吃了一颗。
　　“这么酸还吃啊？”
　　章楠回头看是他，这差不多一个月时间，虽然微信隔三差五发一发，但人没什么机会见到。他头发刚剪过，这次剪得有点短，人好像也瘦了一些，更锋利了。
　　“就尝尝，觉得这味道挺好玩的，靠近表皮的地方还有点甜。”想了想，也想告诉他这个消息，终于主动说了点话，“李爽雨孩子昨晚出生了，是个女孩子，元气十足。生孩子太不容易了，我都紧张得胃抽抽，感觉她的身体经历了一场毁灭，碎裂开来。医生还说是非常顺利的一次生产，作为第一胎来说也很快，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季安点点头，说生孩子有风险，能顺利就好。
　　章楠看他平淡的样子，心想，男人是代入不了这样的痛苦，无法共情，因为不会降临在他们身上。
　　看章楠吃起来平常的样子，季安也扯了一个葡萄，一尝，登时眼泪都快下来了。他扭曲着五官，过几秒缓了缓说：“我吃不了这个。”
　　章楠看着他酸到五官错位，快要跳起来的样子，对比李爽雨昨晚经历巨大痛苦却默默忍受的样子，平淡说道：“那把皮给我吧，我去扔。”她摊开右手，手上已有四五个葡萄皮。
　　“吃这么多？又没人逼你吃，太狠了太狠了。不敢让你扔，还是我扔吧。”他倒把章楠手上的葡萄皮往自己手上一扣，“我今天去学校。”说完挥挥手走了。
　　章楠感受到他手心比自己更高一些的温度，干燥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搭即离开，觉得自己的手像是被烫着了一样，那触感久久没有散去。

　　章楠回去，先趁着太阳还没怎么升起，给铁线莲浇透了水。
　　天台干燥风大，阳光炙热。虽然是耐旱的花，章楠还在花盆上方用快递箱搭了个挡太阳的小棚，让盆土温度不至于太高。夏季铁线莲不开花，有点休眠的意思，几天不浇叶子也会萎靡下来，水分蒸发太快。
　　浇完花，她马马虎虎洗了个澡，紧张了一晚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中午醒来，全身懒洋洋的，不清醒，趿着拖鞋晃晃悠悠去刷了牙。小雪平锅里烧开水，煮个泡面，放几颗冷冻的鱼丸和一把青菜。煮好后连锅端，拿个小碗接着，在小餐桌上边看电影边吃，吃出一身汗，这才清醒有力起来。
　　顶楼是太晒了啊，虽然开着空调，还是随便动一动就出汗。夏天也不敢常晾衣服在外面，天天这么大暴晒的，章楠又忙，好几天都不记得收，有几件衣服硬生生给晒褪色了，只好统一晾在室内。
　　吃完，靠在椅背上，抱着饱饱的肚子刷刷朋友圈。
　　看李爽雨发了张羽低头看着孩子的照片：是个元气十足的女孩子哦，请爸爸不要太痴汉，继续以老婆为先。张羽在下面回复：老婆肯定第一！！！
　　章楠笑了笑，认认真真点了个赞，放下手机，才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去洗碗洗锅。

　　收拾完，打开电脑，连上□□，继续写昨天下午刚开了个头的文档。
　　写到六点，身上黏乎乎的，脖子也有点僵。去洗澡顺带洗个头，出来后换上了短裤短袖，边擦头发上的水，边想一会儿下去要吃点什么。
　　喷防晒的时候想好了，买一家小摊上清爽的凉面，要多多的黄瓜丝，再加一份紫燕百味鸡的夫妻肺片。
　　收拾好，准备拿手机穿鞋出门时，屏保上正闪过有新的微信消息。划开一看，是季安发的：学弟给了我个校园卡，要不要来学校食堂吃饭？
　　她不知道该不该去，早上到现在洗了两个澡，却感觉右手上的触感尤在，烙印似的。不禁用左手去搓了搓，又有点担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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