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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
午后阳光稍稍从深色厚重的帘布间透进来,原本昏暗室内的天花板上多了一条光亮的裂缝,但并未能唤醒病房内的沉郁气息,只有桌上的手机屏幕忽明忽灭。
唐驰坐在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看着那一小片冒失闯入的光。
消毒水的气味总是能让他联想起来自某些遥远而熟悉的记忆。
被调成静音的手机忽然又再次亮了起来,有人打来了电话,于是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病床,看到那个仍在沉睡的病人。
她有着显而易见的虚弱,棉被下的姿态毫无防备,正在安静平稳地呼吸。
唐驰拿起电话,悄声走出了房门。
“…喂?年年吗?”
唐驰只听声音就认出了电话那头的人。
他不可察觉地动了动眉头,默自回味着这个许久未听过的称呼。
约莫停顿了几秒钟,他才意识到自己正保持着非正常的沉默。
“喂?”女声明显变得急促了,还没等他开口又重复了一遍。
“罗阿姨,是我,唐驰。”不知何故,他的嗓音干涩得有些沙哑了。
这种突然重逢许久未见的故人的感觉,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啊,唐驰……岁岁吗?”罗秋燕听起来似乎吃了一惊,声调变得很高。
“是的,是我。”
刚忙完病人的事,罗秋燕就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听说江畔年昏倒了,被送去了医务室,后来又去了医院急诊休息室打点滴。
几乎是慌乱的。罗秋燕一边急急忙忙跑上车,发动车子上路,一边打电话给江畔年,却没想到接电话的是唐驰。
“年年怎么回事,怎么会晕倒?平常看她活蹦乱跳的呀,怎么会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的红绿灯,心急如焚。
这个一向强势雷厉风行的人,此时却换了个态度。
罗秋燕的心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但更多的是令她无法忍受的焦灼。
“医生刚才来了,说是没什么大碍,阿姨您放心。”唐驰的语气平淡得像一杯凉透的白开水,含着温和与些许安定,这让罗秋燕稍稍舒缓了几分。
“哎,那就好……就在学校附近的那个医院对吧?我马上就来了,马上啊……”
“好,您一定注意安全。”
挂上电话后,唐驰靠在门边,低下头端详起这部陌生的手机。
锁屏界面是深林山涧,其中透着类似希望的光,看上去朦胧而失真,符合一个又一个美妙的遐想。
以及充斥着无数条未接电话和来信。
他微叹了一口气,轻开房门遁入黑暗。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甜腻。
他将手机重新归放在桌台上,并慢慢地靠近病床,那股气息愈发浓烈了。
而在他抬手的瞬间,在屏幕亮起来的那一刻,也无意映照到了那方沉睡着的面容。
那一瞬间,他质疑自己是否看错了眼。
她,这位病人,似乎在无声地,安静地泪流满面。
如同一幅来自年轻画家的尚未润色的处女作,而那些成串或成片的眼泪就是最终的笔触,柔软而达至灵魂最深处。青涩,满含谜题,最终无解。
睫毛已经被液体打湿,变成了几咎,孤独的一两滴则顺着眼角向发鬓流去,又滴入枕面。
空气异常静谧。
他蓦地怔住了,手臂兀自停在半空中,一时无措起来。
他从没见过她哭的模样。
思考了许久,他抽出两张纸巾,用绒面轻点着她的脸颊,仔细地慢慢拭去了泪痕,却拭不去枕面的潮湿。
他不知道,那股忧郁的潮湿里到底含晦着多少难以得知的秘密。
许是做了噩梦。他想。
只过了一刻钟,门外就传来了急促的高跟鞋的脚步声。
唐驰靠着椅背,凝神听着那个越来越近的声音,忽然在自己所处的这间病房的门外停住,然后门被直接打开了。
门口站着罗秋燕。
她看上去很高挑,妆容和穿搭依旧得体精致,只是嘴角与鼻翼旁不可避免地添上了几道岁月的轻微纹路。
这让唐驰有一种上一次见到江畔年的妈妈时,还是是在昨天的感觉。
“罗阿姨。”他在黑暗里轻声说道。
“岁岁……小驰啊,你怎么会在这里,真是辛苦你了……下午缺课了吧?”
即便多年未见,但罗秋燕依旧改不掉喊唐驰的小名。
“不打紧,”暗处里看不清他的神色,“刚才医生来了一趟。”
罗秋急忙快步走到病床跟前,抓着围栏探身朝下看去,随后叹了口气,又俯下身摸了摸女儿的额头。
“医生说什么了?”她抬头看着架子上的输液袋,习惯性地检查起滴液频率,一边问道。
唐驰刚要开口,一个护士便走了进来。
那护士正忙着做手里的事情,抬头却看见床边的沉默的女人的背影,突然有些迟疑地问道:“是……罗老师吗?”
罗秋燕微微诧异地回过头去,看见了一张年轻却陌生的脸。
她稍稍颔首,“你好。”
“您可能忘了,我之前是您的学生,”护士腼腆道,又看向病床上那个熟睡的姑娘,“这是…您的女儿吗?”
听至此,罗秋燕不由地习惯性回复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却又感觉含了些苦意。
“是的,我女儿。”
*
江畔年醒来时,就觉得鼻塞得难受,喉咙口肿痛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挣扎着起身,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又胡乱地在一旁的桌上捣腾了一会,终于摸到了冰凉的手机屏幕。
眯着眼睛解锁后,一大片红色的未读消息与未接电话涌来,让她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尤其是罗秋燕的十三条未接来电。
她暂时无力面对这些嘈杂的信息,索性关掉了手机,顺着倦意闭目养神起来。
脑内先是停滞的空白,随后大波记忆就如潮水般纷至杳来。
她记起来,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个梦不算完满,却也变得不那么悲伤了。留下了那些不愿记起的,死而复生的回忆。
她几乎要走完了自己曾经踏过的大部分时光,长到教她不敢再回温第二遍。
恍惚间,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颊,却只感觉到指尖的厚茧刺痛了肌肤,再无他物。
只因梦里的那场哭泣太过于真实,无意惊扰了心头。
她被那蛰伤般的轻微刺痛惊醒了,转过身去,稍微牵动右手,才发现自己被吊针牵制住了。抬头看去,袋中只剩下一点点透明的液体,在一角阳光下显得尤为澄澈透明。
不知道过了多久,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的空气里传来了人声嗡嗡的动静。
江畔年立刻闭上眼,未经思索就开始装睡。
门被猛地打开了,冷空气不可避免地侵入房间,搅动着原本沉郁的一切,重叠的脚步与交谈声如同在她耳边絮语,这种虚幻的感觉让她再次感到困意,她隐约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整体没什么大碍,这是过度疲劳了……进食太少,低血糖……您记得提醒她要按时吃饭,早睡早起。”
“好……听说她摔倒了?其他地方查过了吗?”
“手腕有点擦伤……已经清理过了。别的部位都有厚衣服护着,没有其他问题。”
“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还得谢您一声,罗老师。”护士和罗秋燕道完别,就推着医用推车出了病房。
江畔年不知道此刻是否应该睁眼醒来。她想看看罗秋燕,却又不知道应该同她说些什么。
“小驰啊,你过来一下。”她听到罗秋燕压低了声音,在喊着不远处的某个人。
又是脚步声。不过变成了踏实的、沉稳的步伐。
“什么事?罗阿姨。”
江畔年的食指在这句话说出的一瞬间轻微地抽动了,这种下意识的反应立刻牵动了全身机能的清醒,她几乎绷住全身来掩饰自己。
“今天真是太麻烦你了,阿姨听说是你背着年年……耽误你上课了。”
“只是送到车里而已,不打紧,我怕她再出什么意外。”
“唉,阿姨也好久不跟你和你妈妈联系了,真没想到你现在也在南临读书了。”暂停片刻,罗秋燕重启话题道。
“嗯,挺巧的,我也是这两天才碰到江畔年。”
此刻半张脸仍埋在被窝里的江畔年内心舒缓了半分,却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在此之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送往医院的过程。
她听到了不一样的唐驰的声音,和记忆里的唐驰错乱交叠,以及若隐若现的未知松木气息,仿佛这些种种,都在牵扯着她,或是慢慢向她迫近,这使她的眼球带动双睫剧烈地颤抖,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唐驰说着这些话的表情,动作,或是意图捕捉藏在内里的某种儿时熟悉的羞涩。
这迫使她睁开眼,在迷蒙间迅速对上了焦。
“还没吃饭吧?阿姨一会儿带你去吃。”罗秋燕对唐驰说。
“谢谢阿姨,不必麻烦您了,家里已经烧好了。”
江畔年有些想笑。这种拘谨而礼貌的语气,对唐驰来说有些滑稽。他们从不这样,又或者说从前不会这样。
她的思绪突然被罗秋燕的问候打断了。
“你醒了,年年?还难受吗?”她用手背贴着江畔年的脸颊。
江畔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问题,却也无力出声。她的视线越过罗秋燕的肩头看向对面那个一时停顿住的人。
她留给他一记茫然的目光,随即底下了眉眼。
此时此刻,她的脑袋空荡一片,是不清醒并且无知的,如同一个温顺的病人。
她对罗秋燕的话语听后即忘,时不时地看向帘布间那一束乍泄的光。
唐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走到窗前代替她将它们拉扯到了一边。
屋子里顿时亮堂了起来,江畔年眼睛微眯,努力适应着强光。
“还累吗?要不要再睡一会儿?”罗秋燕问道。
“饿了。”她摇头。几乎睡了大半天,除了浑身酸痛之外,她已经无觉可睡,只是被空落落的胃折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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