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夏

　　陆程有很多问题想问，却知道现在时机不对。他时常觉得，梁夏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鹿，自己把自己困在了一片迷雾里，如果有人想强行把他拽出来，他就会往更深的地方躲，因为觉得安全。所以如果谁希望能和这只缺乏安全感的小鹿握握手，就应该选择耐心地等待，等他自己一步步往外走。
　　陆程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梁夏的头，和以往一样，又有点不一样。
　　梁夏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觉得，谈恋爱其实很难，比学习难多了。”他用了个有些滑稽的对比，感情和学习其实没什么可比性，但这确实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开始一段感情、经营一段关系，谈何容易，他不觉得自己能做到，生怕自己浪费了别人的时间和心意，所以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他都一概婉拒。因为知道不会再来往，对那些陌生的追求对象，他向来不留遐想空间。但是经过这些时间的相处，他和陆程早就不再是路人关系，他欣赏陆程的能力，喜欢他的性格，在他心里，这样的人应该被珍惜，不能轻易放弃。他也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头，陆程的种种暗示和关怀，他都明白。只是看着眼前那么优秀、美好的人，他心底的不安和在感情上的自卑感愈演愈烈。他怕了，只能暂时当缩头乌龟。
　　看着面前再次低垂的卷毛脑袋，陆程轻轻叹了口气，小朋友心里终归是不安吧，但是又不忍心说重话伤害他，所以只好笨拙地阻止自己问出那个问题。说到底，是自己还没有在他心里建立可信度吧，至少在感情方面，陆程忽然想明白了，也忽然理解了梁夏这种别扭的心思，尽管他还不了解背后的原因。
　　他抬手摸了摸梁夏有些凉的脸颊，轻声说：“如果觉得难，我们就循序渐进，先把不那么难的部分攻克，最后再去解附加题。你学习那么厉害，谈恋爱而已，总有一天，肯定也能学会的。”
　　言外之意就是，我们先做朋友，或者说暧昧对象，我带着你，按你觉得舒服的节奏来，到未来的某一天，你就会发现，其实爱并不难。陆程相信梁夏能听懂自己的意思，他在委婉地说喜欢，委婉地讨要一个机会。
　　梁夏想起，关于如何爱这道题，连父母都不曾给过他一个像样的答案，但在这个冬夜，在洋溢着爱意的情人节，在自己的22岁生日，陆程坚定地向他伸出了手，说要带他去找答案。音乐声响彻街头巷尾，霓虹灯照亮彼此的双眼，梁夏心底升起密密麻麻的感动，眼前这个笑着拉住自己手的男孩子，是那么真诚，他给的这一份喜欢，与以往的都不同。梁夏第一次想要试试，试着接住它、珍惜它。
　　梁夏抬眼，吸了吸有点冻红的鼻子，笑着嗯了一声。
　　陆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搓了搓双手，说：“外面好冷呀，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好。”梁夏笑着轻声回答。
　　两人刚准备往街对面的一家餐厅走去，冷不丁一个女声响起，“哥？”
　　陆程觉得声音熟悉，往四周看了看，然后看到了自己背后扎着高马尾的女孩。
　　“哥！真的是你呀？我还以为我看错人了呢。”
　　“陆笙，你怎么会在这？”
　　“我和朋友出来玩呀，倒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爸妈说要给你办party，你说你突然有个翻译任务要赶，没时……”
　　“咳咳……咳！”
　　“干嘛？你嗓子不舒服啊？”
　　陆程现在想自己要是会点穴该多好，那样就能让这个叽叽喳喳的麻烦鬼闭嘴了。
　　“我，我出来散散心。”
　　陆笙狐疑地上下扫了陆程一眼，“散心？大冬天大半夜的出来散心？诶？这是谁呀？”她注意到了陆程身后的梁夏。
　　“咳咳，介绍一下，这是我妹，陆笙，上次电话里的就是她。这是梁夏，是我……同学。”陆程给两人做了介绍。
　　“梁夏？以前没听我哥说起过耶！”
　　“呃，我们刚认识没多久。”梁夏有那么一瞬的尴尬。
　　“原来你就是上次和我哥打电话的人呀？问他，他还神神秘秘的不肯说，我还以为他谈恋爱了呢？”
　　“呃，我……”梁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上一秒他和陆程的对话确实不是普通同学之间会有的。
　　“你事儿怎么这么多？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小心爸妈知道了扣你零花钱。”陆程不留情面地拆穿自家妹妹爱玩的心思。
　　“我……哥，我错了，你别跟爸妈告状，我难得趁着他们去约会，溜出来一次！”陆笙双手合十作拜托状。
　　“九点半之前必须给我回到家，不然，后果你知道。”陆程抬手看看左手的表，现在是七点半。
　　“得嘞！放心吧哥！”陆笙开心一笑，拉着旁边的女生赶紧远离自家哥哥。
　　那女生悄悄说：“笙笙，你哥长得好帅呀！”
　　陆笙打断她：“别想了，你没机会的，从一出生就没有了。”
　　“他同学也是！好可爱！想rua！”真的，不论哪个年纪的女生，都会被梁夏可爱的外表击中。
　　“我直觉，他，你应该也没机会了。”
　　梁夏听到之后有些惊讶，陆程就耸了耸肩，说：“我家里人都知道，我对女生没兴趣。”
　　梁夏呆住，怔怔地问：“你……出柜了？”
　　“嗯，大一那年暑假，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妈一直在说我为什么不谈个恋爱，谁谁谁家的女儿挺不错的，介绍给我什么的，我一个没忍住，就在饭桌上坦白了。”
　　“……然后呢？”梁夏是真的佩服陆程的勇气。
　　“然后我爸气得差点把筷子砸我脸上，幸亏我妈拦住了，然后我被关了一个假期的禁闭，手机都给收了，我爸说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家门。然后我就乖乖在家躺着，我爸每天问我想通了没，我就说没什么可想的，天生的我也没办法。我爸气着气着都不知道要怎么生气了，骂我的词都想不出来新的，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跟我爸说，要不你打死他算了，我就当没生过他。我爸就说，那打死了亏的不还是我吗？白养这19年！我就在一边真诚发问，当初生我的时候不还说我是你俩爱情的结晶吗？名字都还是两个人的姓氏组成的！后来在我开学之前，我爸实在是没辙了，就警告我说别太张扬，夹着尾巴过日子就行。现在想想，我爸还挺逗的。”
　　陆程神色轻松地说着，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伤人的话他当然听过，尤其还是至亲之人说的，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性向要被接受，本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理解父母出于各种原因的顾虑，所以只是静等接受，即使要耗一辈子，他也无妨。
　　“怎么样？我是不是还挺勇敢的？”他笑着看向梁夏，问道。两人已经找了一间餐厅点好了餐，来用餐的客人很多，不过每一桌挨得并不近，轻声说话不会影响别人。
　　“嗯……”梁夏轻轻转动手边那杯柠檬水中的吸管，玻璃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他又补充道：“你爸妈很爱你。”因为疼爱，所以即使触犯原则，依然在风暴平息后，选择默默接受。原来亲情的包容度可以达到这样宽广的境界，容纳最违背世俗、大逆不道的“胡闹”。梁夏发自内心地，羡慕他。
　　察觉到梁夏情绪不太对，陆程轻声问：“那你呢？”你的家人呢？你父母，爱你吗？
　　“我运气不太好，你知道的。”梁夏勉强笑笑，“我……只有奶奶。”形同虚设的父母，不提也罢。他没有在父母身上习得“爱”这种能力，毕竟他们的爱情一败涂地。因此，梁夏才会不怎么相信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更不觉得自己哪天会爱谁，那太难了，他学不会。如果刚刚陆程一定要给他们的关系套上一层新身份，他多半无法回应，或者说他给不出对方想要的答案。
　　“夏夏，你奶奶一定很爱你，怎么会有人舍得不爱你呢？你那么好，那么可爱、善良。以后，你会有很多好运气，会有更多的人爱你，而且，会爱很久很久。”陆程就那么静静望着他，语气温柔。如果梁夏抬头，一定能看到他的眼神早已经泄露了天机：我是来爱你的人，我就是你的好运气。
　　其实，真的有人不爱他，还是至亲之人。梁夏吸了吸鼻子，他不想承认，陆程的一番话确实触碰到了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会有人爱他很久很久，多么奢侈的一件事，但是陆程说了，他恍惚就觉得，也许会成真呢？
　　“嗯，谢谢你。”梁夏终于看向他。真心地，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陆程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在这个瞬间，他很想拥抱梁夏，他觉得梁夏一定需要一个紧紧的、不松手的拥抱。
　　吃完饭后，两人并肩走入地铁站，一起等各自方向的列车，他们家的方向相反。
　　梁夏终于把提了一晚上的礼物递给陆程，对他说：“生日快乐。”
　　陆程笑着收下，摸了一把梁夏的头，微微欠身在他耳边说：“那你欠我的拥抱，今天能还上吗？”他想要抱抱眼前这个身形看起来有些单薄的男孩子。
　　“3号站台江北方向列车即将进站，请各位旅客站在黄色安全线外等候，文明乘车，先下后上，列车关门时请勿触碰车门，谨防被夹……”广播响起，梁夏等的那趟车快到了。
　　列车停稳，车门开启，然后响起“叮咚，叮咚”的提示音催促乘客尽快上下车。
　　在车门即将关闭的前几秒，梁夏微微踮脚，伸出双手环绕陆程的脖颈，收拢双臂，并轻声在他耳畔说：“生日快乐……哥哥。”说完，他立马松开手，跑进车厢，下一秒车门关闭。
　　隔着门上透明的玻璃，梁夏看着愣在原地、侧头望向他的陆程，唇角弯了弯，像是小计谋得逞后的调皮孩童。
　　陆程回神，在列车开走的前一秒，笑着朝梁夏挥了挥手。看着手中的礼物袋，他心底止不住地泛起暖意，刚刚那个短暂的拥抱，意味着梁夏的回应，意味着梁夏愿意踏出小小的第一步，走向有陆程的那个世界。
　　陆程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十一点，陆笙刚洗漱完，下楼热牛奶。
　　“哥你回来啦？”
　　“嗯，爸妈呢？”
　　“他们去旋转餐厅吃饭，估计今晚不回来了吧。”
　　“哦。那你赶紧睡觉去，明天周一，你得早起上学。”
　　“哎呀知道啦！不过，哥，今天那个小卷毛哥哥是谁呀？”
　　“……不说了是同学吗？”
　　“切~我才不信呢！连生日party都推掉了，跑出去跟人家‘单独约会’。一定有点什么，对不对？对不对？你手里那是礼物吗？是什么呀？是那个小哥哥给的吗？”
　　“对什么对？就你最八卦，赶紧睡你的觉去。”
　　“哦……哥，祝你早日抱得美人归喔！我先去睡啦！”
　　陆笙说完就一溜烟跑回房间，飞速关上房门。
　　拎着礼物袋回到自己房间坐下，陆程打开手机，看到微信群里大家给他的生日祝福还有红包，一一领完、道谢，然后他点开和梁夏的聊天框。
　　【陆程】到家了吗？
　　【梁夏】嗯，刚到，你呢？
　　【陆程】我也是。
　　【陆程】谢谢你今天陪我过生日。
　　【梁夏】我只是收留了“留守儿童”一天而已，虽然这个儿童貌似是自愿申请留守的。
　　【梁夏】嫌弃.jpg
　　【陆程】是啊，因为只想和你过生日。
　　【梁夏】你这么说你的室友们情何以堪？
　　【陆程】他们已经是一群成熟的单身狗了，该学会接受被无视的难堪了。
　　【梁夏】已截图你的狂妄发言。
　　【陆程】无所畏惧.jpg
　　【陆程】好了，你早点休息吧，学校见。
　　【梁夏】好。
　　【梁夏】学校见。
　　【陆程】对了，你的拥抱，我很喜欢，你喊的“哥哥”，我也很喜欢。
　　【梁夏】装死.jpg
　　【梁夏】我已经睡着了……
　　【陆程】摸摸头.jpg
　　【陆程】晚安，小朋友。
　　放下手机，陆程笑了笑，然后打开礼物袋，里面是一本仔细包装过的诗集，还有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在那么浪漫的日子出生的你，一定是上天偏爱的宠儿，值得最好的祝福。陆程，生日快乐，愿你所想皆所得。
　　他随手翻开一页。
　　“第5章离别
　　破坏我们离别气氛的黄昏，
　　像黑暗天使那么尖刻、迷人而可怕的黄昏，
　　我们的嘴唇在赤裸的亲吻中度过的黄昏。
　　不可避免的时间超越了
　　无谓的拥抱。
　　我们一起挥霍激情，不为我们自己，
　　而为已经来近的孤独。
　　……”
　　是博尔赫斯的《面前的月亮·圣马丁札记》。
　　冷白色月光洒进窗台，和屋内柔和的灯光交织、融合，书桌前的男孩陷入沉思。
　　夏夏，或许你就像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我想经历每个有你的晨昏，在孤独来临之前，和你耗尽生命的最后一秒，紧紧拥抱。
　　如果你不安，我们就一步步来，我会慢慢给你建立安全感；如果你害怕，那就试着依靠我；如果你对未来没有信心，那就看着我，我喜欢你，会说给你听，证明给你看。
　　谢谢你，在这个情人节，给了我一份独一无二的浪漫，你，就是浪漫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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