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小病秧子

　　翌日，天光大亮，苏玥不知又梦到了什么，猛然惊起。

　　昨夜的记忆渐渐回笼，麻木的心又钝痛起来。

　　而塌上那抱着她说了一宿“对不起”的人，亦早已不见了踪影。

　　苏玥低头拢了拢身上不知何时，又被人换上的寝衣，昨夜一幕幕难以启齿的画面再一次涌了上来。

　　她甚至清晰地记得那些小心翼翼的他，悲切的他，疯狂的他，急躁的他，莽撞的他，破碎的他。

　　每一个他，都陌生得令她心惊，又心疼。

　　她不明白，那个少时便做着英雄梦的鸿鹄，为何要亲手斩断自己的双翼；

　　她亦不明白，那个从少时便如太阳般温暖着她的人，为何在昨夜却像变了个人，只让她感觉到了恐惧。

　　片刻后，她又忆起什么，急急地下床去暖阁寻柳世芝。

　　可柳世芝不在，她又焦急地唤芳慧进来。

　　“姑爷一大早就去了药房——”芳慧本是低着眉答话，但是她低眉的角度刚好能看到，苏玥从颈处到领口一路向下蔓延的抹抹红痕，好似那缠绕在雪地上的一朵朵红梅，既圣洁又妖艳。

　　她也不过是个未经事的少女，见这一幕赶紧吓得将头压得更低了一些，就连后半句的回话亦变得磕磕绊绊，“姑爷，说——说要为您调配个，新，新——新药方。”

　　苏玥听到前半句，知道柳世芝昨夜没事，刚松了口气时，便又敏锐地察觉到了，芳慧目光中的躲闪。

　　她强装镇定的说了句：“我晓得了。”而后便自顾自地回到内寝，走至镜前，查看颈部的痕迹。

　　她手忙脚乱地试图用脂粉将那些颈处的印记遮盖住。

　　脂粉越敷越多，越抹越厚，但不知为何却依然不能完全盖住所有痕迹。

　　就在苦恼之际，外面柳世芝和芳慧说话的声音同时响起，她似被踩了尾巴般，心虚不已地急急套上衣服，而后又在颈处围上一个兔裘。

　　虽然常人于屋内穿兔裘，看起来不伦不类，但是好在苏玥身为一个怕冷的病秧子，看起来也没什么太大问题。

　　是以，柳世芝端着药进来时，亦未发现任何端倪。

　　“苏姐姐，我又给你改良了一下药方。只有你的身体越来越好，我才不用成天心惊胆战害怕被你抓走了。”

　　苏玥听他这般说，再联想起昨晚他的梦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柳世芝，你昨晚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胡思乱想的梦？”

　　“没有，没有，昨夜那简直比梦真实多了，你都——诶，你怎么知道的？”

　　苏玥轻吐一口浊气，神色无比认真地说：“我再和你承诺一遍，我们只是假夫妻，不会发生任何逾举的事，你不要整日瞎想。”

　　“哎，我姑且再信你一回。但你也不要怪我多疑，想我孤身一人入赘到你府上，如若真的发生什么事，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你想想这般处境如何让我不胡思乱想。”

　　伴着他的胡言乱语，苏玥又长长的吐了口浊气，最后到底是没忍住地反驳道：“如何就孤身一人，这满院子近一半可都是你从柳府带来的，会武功的药奴。”

　　“嗯——有他们在我也能稍微安心些，不至于夜不能寐。”

　　苏玥实在是不想被气死，便想赶他出去，哪知柳世芝又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对了，今晨沈沐辰来药房找我。”

　　苏玥的心又揪了起来，等待着柳世芝的下文。

　　柳世芝：“他看起来也不像外面传言地那般得了失心疯，我观他就是有些燥火太旺罢了。”

　　“他找你做什么？”苏玥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找我有何事。我一回头就看见他，抱着剑面无表情地靠在门扉上，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或许是瞻仰于我配药的风雅之姿，无法自拔？反正，等他瞻仰完之后，便自行回祺林院休息去了。”

　　苏玥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疑虑道：“就这些？”

　　“就这些啊！”

　　苏玥：“等等，他回祺林院休息？他又搬回相府住了？”

　　“是啊，昨日申时便搬回来，说相府较沈府离城门更近些，方便他去执勤。”

　　苏玥：“你昨日为何没告诉我？”

　　“我昨日一回府，先是去为岳母大人换药，而后又被你指使着出府买糕点，哪有时间说这些？况且你以为赘婿的日子都很清闲吗？想我孤苦伶仃远赘你府，白日里要服侍公婆，夜里还要防着你……”

　　苏玥方才听到沈沐辰昨日便搬回来住的消息，本就心绪杂乱。此时她实在是不想再听柳世芝这颠倒黑白的一面之辞，遂又无情地将他撵了出去。

　　不过临走前，她还是嘱咐他：“这几日出门多带几个武功好的药侍。”

　　之后，苏玥一个人坐在房内对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想了许久许久许久，最终她还是决定要和沈沐辰好好聊一下。

　　苏玥推算着沈沐辰下值到府的时间，命芳慧申时，等在府门口，将他请过来。

　　可谁知芳慧回来禀报说：“沈沐辰不理她。”

　　苏玥只得亲笔去信一封，嘱芳慧送往祺林院，可这信件也没能将人请过来。

　　之后，芳慧甚至又去请了两次，均被以各种理由推拒。

　　苏玥真得有些生气了，昨晚那般荒唐之后，该生气得不是她吗？怎么反而却对她避而不及。

　　苏玥越想越气，便吩咐芳慧帮她配好兔裘，带上汤婆子、挡风伞，准备出门。她需亲自去祺林院问他，到底何至以此。

　　“小姐，不若我再去请几次。虽然入春后天气暖了些许，但是日落后还是有些凉，您的身体被姑爷调治得刚有些起色，万不可再有闪失啊。”

　　“那就再把沈沐辰送我的那件狐裘，也套在兔裘外面。”

　　最后除了这层狐裘，芳慧又给她披了两件斗篷。

　　.

　　“啪嗒”，门启。

　　苏玥终于久违地又踏出了暖阁，可她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寒意，而是身上衣物的厚重，层层叠叠差点压垮她，真真是举步维艰。

　　而且，她抬头看看走在前面帮她提伞挡风的芳慧，再看看左右两侧抬着四鼎暖炉，跟随她移动的八名小厮，如此阵仗，真真也是一言难尽。

　　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这般，苏玥叹口气，细细回想，这好像是她第三次如此声势浩大地离开樊笼，只为去祺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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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好像是七岁那年。

　　那时刚刚入春，天气逐渐回暖，正是好时节，但是不知为何，小沐辰已经两日没来潇湘苑。

　　小苏玥派人去问了很多次，也给他传了口信，他都推说有事儿，不便见她。

　　小苏玥以为自己哪里惹到他，很是伤心。

　　可他是小苏玥唯一的玩伴a，小苏玥不想失去他，便哭闹着央着母亲带她去祺林院找沈沐辰。

　　小苏玥平素很乖，不会哭闹，不会给大人添麻烦。如今这般突然闹起来倒是叫苏母心疼起来，她想着这几日天气回暖，在府内走几步应无大碍，便也瞒着苏相和医师偷偷答允了她。

　　记得，那日也是这般阵仗。小苏玥坐在母亲怀里，前面是挡风伞，周围有小厮抬着的移动暖炉，她手上还拿着汤婆子，身上层层叠叠裹得像个大胖熊一样，笨拙地出现在了祺林院。

　　这方院子，和她的潇湘苑在格局上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长势极好，郁郁葱葱，花花绿绿，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仿佛都拥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一路参观完花草，终于进了屋内，入目地便是一个背对着她们，正在练字的小少年。

　　小苏玥见到他一边喊着“沈沐辰”，一边着急地要从母亲的怀里跳下来，

　　可沈沐辰却比她更急切地喊道：“你们别过来！”

　　小苏玥霎时被喊得不敢动了，她无措地望着母亲，母亲却只是一直在笑。

　　直到小苏玥开始抽泣起来，苏母才止住了笑，而沈沐辰也终于舍得回头看她。

　　可就这一眼，她便看到了沈沐辰被蜜蜂蛰得满是红包的脸，瞬间破涕而笑。

　　小沐辰生气地说：“你取笑我？”

　　小苏玥笑着说：“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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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之后小苏玥便明白，骄傲的小少侠不允许别人看到他狼狈的一面。

　　.

　　第二次，苏玥来祺林院寻他，好像是十多岁的时候，那时他便不唤她苏玥，改唤她玥儿。

　　那段时间也是刚入春，天气回暖，万物复苏。

　　可不知为何，沈沐辰时隔多年，又和她闹起别扭，又是连续两日没来潇湘苑。

　　不过，说是两日也不尽准确。因为昨日他来过，可刚看到她，便又跑了，不知道地还以为他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苏玥再三自省，确认自己没有惹过他，便又派人去祺林院给他带了许多口信，问他是不是病了，问他发生何事，问他为什么来了就跑，可他均不回复，甚至出府躲着她派去的人。

　　终于在第三日的一大早，苏玥下定决心要找他问清楚，打他个措手不及！

　　那日苏玥也如这般穿了很多层的衣服，前后都围着婢女和小厮，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祺林院走去。

　　但刚走到院门口，她又记起骄傲的小将军可能又有什么狼狈不能视人，便好心地让一众奴仆在院门口等她，她一个人先进去瞧瞧。

　　他的院子还和几年前一样没有什么奴仆，倒是依然有很多繁茂的花花草草。

　　苏玥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他的门口，刚要推门，又想起他不许别人耻笑他的“优点”。遂冥思苦想后，决定先偷偷瞧瞧他到底哪里出了状况，也好有个心理建设，一会便能忍住不笑。

　　是以，一双素白病态的手轻轻地、悄悄地、偷偷地撑开一丝窗缝，琥珀色的眸子凑到之间。

　　略略打量下房间，便在床榻之上发现了沈沐辰。

　　只是，他此时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对劲，一会儿好受，一会儿难受的，而且呼吸有些许急促，嘴上也在低唤着什么。

　　因为苏玥实在是看不懂，他这到底是好受还是难受，便选择按兵不动，继续观察。

　　随后，便又发现他被褥中间的一块地方，也随着呼吸起起伏伏的，直到半刻后，一声深深的轻呼才结束了这一切。

　　苏玥撑开窗户，蹙眉问道：“沈沐辰你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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