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

　　瞎子13三千鸦杀尽

　　是白色的棚顶。

　　白的一尘不染。

　　那位李大人就干瞪着凸起的一对鱼眼，望向棚顶，像是叹气一样呼吸。

　　“嘿……嘿……吁……吁……”

　　旁边有一老妇，两眼通红，正是李大人的妻子。

　　小皇帝看着这夫妻相爱的情景并没有什么触动，甚至有些不耐烦。

　　“人参有吧，给朕吊着！”

　　陛下朝着那老妇发火，她急忙叫人去熬参汤，又有丫鬟另呈了老参切的薄片，妇人给老大人压在舌下。

　　“呼吁……呼……吁，呼吁……”

　　呼吸渐渐加急了，老大人凸瞪的眼珠转了转。

　　下人们有些无可奈何的欣喜，大家都知道拿老参吊着命那只是一时之事。

　　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回光返照。

　　嘴唇开始轻轻抖动，然后有咕噜咕噜的卡痰声，吐出一滩黑乎乎不知什么东西，老大人艰难的转了脖子，看向愠怒的皇帝：

　　“你该死。”

　　老妇已经退下去了，隐约能听到下人们的哭泣之声。

　　李同炎大人一生兢兢业业，于官政绩斐然，清清白白；于家夫妻和睦，治家有方，就连下人奴仆都感念老大人恩德。

　　就是这样菩萨心肠的老大人，却接连设计要杀死自己亲手辅佐起来的小皇帝，甚至死到临头还要咒骂他。

　　小皇帝怔住，他以为这老贼会交代什么弑君的动机之类，没想到费劲巴力说的第一句话是骂自己。

　　然后老头又艰难的看向小将军，说了一句：“白痴。”

　　屋里还有一个他，但老大人的脖颈转不了那么大幅度，只能翻翻着眼睛尽力去看他。

　　端详了一会，不知其所以然，收了瞪眼神通，一句话没说，又开始“叹气”。

　　“李叔，”小皇帝这样叫他，“主使不是你对吧？”

　　小皇帝期望能听到老大人最后辩解一下，哪怕是最拙劣，最苍白最无聊的借口也好。

　　老人轻微摇头，皇帝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为何？”开始就应该问的问题现在才抛出来。

　　“李叔，当年皇兄逝世后，你是第一个，也是最挺我的，我现在还记得你和父皇给我讲我抓周时候的事。”

　　老大人被迫走马灯，听到那桩事，突然来了精神。

　　“丢脸！叫人笑话！”

　　“额啊咳咳，你就该去死！”

　　小皇帝从稍有怜悯已变成冷若冰霜。

　　“怎么，朕如何该死？宠幸妖人？是众生流离失所？”

　　老头狠狠摇摇头。

　　“朕不敬神明，惹了神罚，你要替天行道？”

　　老大人又摇摇头。

　　“那为何？”

　　“你，你，你…………你你你是个人间的皇帝，他，他，他是个妖人！”

　　龙颜大怒：“你又怎知他是个妖人，你是见过他杀生了还是见过他吃人了？”

　　“他，他是个男的，你却跟他在一起？！”

　　小皇帝没想到判断妖人的标准竟这么简单，就因为他是男的，自己是男的，在一起了，他就是妖人。

　　“朕就是喜欢他，你待如何？天下人又待如何？与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他吃你家米了用你家布了？朕就是喜欢，与男与女又有什么关系？”

　　小皇帝已经怒不可遏，气到发抖，旁边的他却一脸呆茫地看向四周，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叫人笑话啊！这是违背经典的啊！大家都信奉经典，你却喜欢男人，就算你是皇帝也是不行的啊！！！叫人笑话啊，叫大家憋屈啊，叫列祖列宗都蒙羞啊，天啊，皇帝他不信经典，他喜欢男人啊，教人笑话啊……”

　　老头明显已经精神混乱，语无伦次了，但却越骂越激动，越骂越来劲。

　　“我盛国列祖列宗若能显灵，定要将你这教人耻笑的东西腿打，，打，呃呃呃呃噜”

　　激动之下，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来话了。

　　“额额额啊……”老头痛苦地喊着。

　　喊了半天出不来声，只好放弃，又回到最初的状态，有一下没一下咬气。

　　在皇帝看来，或者在小将军看来，在后宫的小宫女看来，在佛塔乡的小贩看来，喜欢男人这件事或许出奇，但也只是出奇而已。

　　没准在某些人的一生中，有听说过一个男人喜欢一个男人这样的隐秘消息，但大家都不闻不问，或是简单调笑几句就换个话题。

　　经典没说过男人不可以喜欢男人，大盛朝律法也未曾禁止过这种事情，但大家都避而不谈，装作无事发生。

　　赵家秀才娶了李家闺女，仅仅只是两家人的悲欢。

　　于是提及就变成怪胎，发生就成了异端，无论何时何地那都是所有人的笑柄，每家每户半夜打小孩的绝好反面教材。

　　李家闺女嫁了赵家秀才，谁又在酒里狂笑，谁又在月下浮沉？

　　于是乎杨姓的乐师背井离乡，在天涯遇到了一般寂寞的周家大姐，留在江南的小村扎根发芽，年年清明又给与亡人无凭依的慰藉……

　　何家人遁入了空门，江水里浮着无名的尸体。

　　叶老三撑不住硬，拉着他跑到首阳山上吃野菜。

　　年年如此，代代如此，世世如此。

　　于是这种事情本无关苍生，无关神明，却变成了高于苍生，甚于神明的存在，变成了妖魔的化身，变得可以颠覆掉这人世间……

　　神明为了证明自己是神明，命令妖魔永远不能死去，把苟延残喘的妖魔展示给一代又一代人看。

　　“喏，那就是妖魔，与我们不同，妖魔。”

　　妖魔永世不得翻身，却时刻都死不了，遭受着无休止的痛苦的折磨。

　　哪个小屁孩生了情愫，却在学堂里骂别人撅草根？

　　终他一生就这样怀着异样眼光审视别人，又叫别人用异样的眼光来瞧瞧自己。

　　无论对的错的，一切都泯灭在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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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瞬息时间，皇帝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

　　“杨周城的刺客是你安排的吗？”

　　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的几不可见。

　　“苀江支流里的毒是你下的吗？”

　　点了点头。

　　“那个做鸡汤的奸细是你安排的吗？”

　　老头震惊了一下，即使他表情的变化几乎微不可查，但依旧被皇帝捕捉到了。

　　他想点头，皇帝死死盯着他。

　　老头又睁大了眼睛，面部爬蛆一样痉挛了半天，终是没有点头。

　　皇帝坐直了身子，老头此时只能发出嘶嘶的气声，用极卑微的口吻乞求：

　　“我的妻子儿女，亲族，府里的下人都不知此事，这些事与他们都没有关系，请陛下……放过他们……”

　　皇帝冷笑一声：“可算是抓住你的弱点了，嗯？明明杀了杨周两族几百人，又下毒屠了几个村庄上千人，现在却让我放过你一家老小？”皇帝笑的渗人。

　　老头闭嘴，一言不发，却锲而不舍地看着皇帝，仿佛在说：

　　「你给杨周二族都赐了护主的名分，那么自然也不能屠戮我的家人。」

　　皇帝又喝了一口茶，悠悠开口：

　　“我皇兄是你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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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道总督李同炎，一生亲民勤政，两袖清风，历任两朝，鞠躬尽瘁。

　　而此时的他，浑身肌肉不停的抽搐，整个人在床上躁动的乱扭，打滚，扑腾，却始终紧盯着皇帝，想说什么却一句说不出来。

　　皇帝把茶碗摔个粉碎：“说！是还是不是？”

　　老头终于”在一次抽搐的间歇，用尽所有的力量摇了摇头。

　　然后，精神的突然放松加上身体的彻底报废，老大人终于在好一顿挣扎与抽搐后，离开了这个世界。

　　妇人和孝子进来哭，有人给做一切事宜。

　　皇帝和他走出了李府，像是漫无目的闲逛一样。

　　李府怎么处理事情，府中财富的分配之类的小皇帝是不感兴趣的。

　　李同炎没有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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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这一道他都磕磕绊绊昏昏沉沉，像是没睡醒。

　　实际上自从河水被投毒事件后，他就变得极其嗜睡，在所有人当中活干的最少却是睡得最多的。

　　然后开始健忘，不过这点小皇帝就没有察觉到。

　　“他们，一直叫你妖人，你真的能忍受吗？”

　　“妖人，什么妖人？为什么我是妖人？”

　　“因为你是从神山来的，他们都以为你是被神明封印的恶魔。

　　“神山？哪里是神山？”

　　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一切。

　　皇帝方才与凶手对话都没有这么惊慌失措。

　　“你…你还记得你是你是谁吗？”

　　“我？我是谁？对啊，我是谁来着？”

　　“你还记得神山吗？你还记得神宫吗？”

　　“那又是什么？”

　　看来是真的忘记了，所有化身凡人之前的所有事，也就是作为神明的过往。

　　小皇帝很苦涩，鼻头你一酸。

　　“你还记得，咱们什么时候相遇的吗？”

　　他顶着纯良但是白痴的脸问：

　　“什么时候？咱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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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啊，咱们一直都是在一起的。”

　　“过去一直在一起，现在一直在一起，未来也会一直在一起。”

　　说完，皇帝把人楼到怀里，吻下去。

　　就在街上，就在江南道总府苀州城中心的街上，当着天下人的面，他在和他接吻。

　　深情且缠绵。

　　先前老头连珠炮的轰炸，小皇帝或许真的有过一丝动摇。可现在他无比相信自己跳动的心，无比相信就在自己面前的，自己的爱人。

　　“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吗？”

　　“因为我喜欢你啊。”

　　对啊，喜欢就要在一起

　　这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不容置疑的事啊。

　　喜欢就要在一起，这是如同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一样的，远高于太阳东升西落的真正的天理！

　　“镇北将军何九。”

　　旁边小将军跪下：“臣在。”

　　“传朕圣旨：江南道总督李同炎，不敬神明，不惧天威，多次设伏妄想弑君。先是唆使杨周城守派官贼刺杀朕与皇后，后又在苀州江水下大量剧毒，以至连累他人，导致下游上千人中毒身亡，无数良田被毁。

　　“罄竹难书，罪不容诛！

　　“杨周城杨周二族，芫州城李同炎一族，全部处以极刑，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以儆世人。”

　　小将军想劝，但反应了一下就知道不可能劝，再说弑君本就是罪大恶极。

　　于是带着几百号禁卫军去杀人。

　　杀了他们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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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毫无目的，其实目的地明确，城的最中央是一个大广场，中间立着一只比烟花还要寂寞的大钟。

　　人来，人往。

　　“今儿朕就在这里说明白了，他是我的妻子，也是我此生唯一的爱人，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我们就要在一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如果你们想笑话，那就尽情的取笑；如果你们想诅咒，那么你们可以随时随地都这么做。

　　“但如果你们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可以杀光你们所有人。

　　“来啊，你们来啊，朕就在这呐！

　　“看不起我们的，不把他当人看的！

　　“想要害他的，想要杀朕的！

　　“朕就要把你们这帮*屎一个不剩的全部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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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曾经，在这无比啰嗦的五万字之前，在最初的最初，我们亲爱的皇帝陛下，为了百姓不受神明的禁锢，为了这天下人，上神山去杀神明。

　　而现在，在这人世间，他在天下人面前宣战，为了心爱的神明，他愿意杀尽这漆黑世间的——

　　所有人。

　　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

　　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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