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如别故乡

作者:我的头上长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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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 章


      第13章
      江爸爸张罗的饭局没有吃多久。大家都是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圈内人,老教授们摆着张文化人的脸不便劝酒,若不是之前何主任在,意思意思点了瓶酒,平时江爸爸组的饭局大家都喝奶茶。学生们碍于自家老板在场也不敢胡来,稍微多聊几句就散了。散席时还不到八点。
      本来离秋觉得林学长今天才落地飞回国,应该挺累了,没有主动提做阅读的事情,反而林聿在散场的时候,拉了她和方任还有那两个博士生,说时间还早,要继续读点圭亟语。离秋自然是乐意的,方任顶着个浆糊一样的脑壳,“放过我吧”最终是没有说出口,被他一众学霸师兄师姐们拖走了。
      这篇圭亟语是一篇写在苇纸上的神话,保存得较好,虽然较长,不过圭亟人写神话多喜用重复有节奏的句子,读起来也不算太难。
      “这段的意思是说,上古之时神明行走在土地上,有三位国王,乃是神明与人间女子之子,属半神之身,后来建立了自己的国。”
      “这三位国王一位在丰长大,一位在冬长大,一位在拥长大。在丰的国王是执掌时空的神的孩子,在冬的国王是执掌言语与预言之神的孩子,在拥的国王是执掌记忆与梦境之神的孩子。”
      “这三位国王互相签订了永远交好的契约……”
      离秋一边听着林聿一个一个词解释文本,一边忍不住与冷艾对话起来。
      “还真有神话这么正儿八经地在讲真事啊。”
      “那当然,又不是所有的神话都是编的。”
      像这样一边做着自己的事情,一边见缝插针与冷艾聊上几句,离秋早就习惯了,甚至还有点自得其乐。
      小时候,她以为冷艾是她想象出来的朋友。这个朋友虽然时常语带讥笑,然而确实是当时她唯一的朋友。
      这朋友随着她长大,多番在她耳边低声呢喃:你以为我是谁?我是你啊,我是魔啊。
      她只当成自己想象力丰富,或许是看多了童话故事。
      直到后来,她躺在天台上泪如雨下,身体里的那个声音狂笑着,她终于知道那声音不曾说谎,一只魔,她与一只魔相伴长大,天大地大,十四岁的她逃无可逃。

      离秋还记得那只魔是怎样来到自己身体里的。
      她小时候身体非常差,隔三差五进医院,中医西医看了个遍,依照离秋母亲回忆说,那时候连大年三十都是在医院挂水度过的,常常是上午还看着好好的,下午就高烧带肺部感染。离秋母亲是初中数学教师,还当着班主任,工作压力非常大。这一头自己孩子病着,另一头一班里四十个孩子吵着闹着,她往往只能将女儿往护士办公室一扔,转头跑回去上班,下了班立刻再跑回医院接女儿,一只手抱着女儿,一只手批着作业,等作业批改完,女儿挂水挂完,多半已经是八点来钟,她背着包,抱着女儿,手里拎着菜,急匆匆回家做饭。
      就算是这样,她也没有请过一天病假,没有请过一天事假。哪怕自己女儿在幼儿园突然发起高烧,阿姨电话催个不停,她也从没有找人代过课,也从来没有早退过哪怕半个小时。
      离秋本来不姓离,她姓赵,离是她妈妈的姓。这对夫妻原本感情不错,不料离秋一岁时,赵爸爸出轨了办公室的小姑娘,原本双方老人都劝着说算了算了,毕竟赵爸爸是官场上的人,□□这样的职务,酒桌上逢场作戏能算什么?况且就算不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也要看在孩子的份上,孩子还小呢。可是离秋母亲按不下这口气,坚决将婚离了,改掉了离秋的赵姓,连带离秋爸爸那边的关系,都断了个干净。她一个人一边工作一边带着个百病缠身的孩子,不过两三年,就将自己熬老了十岁。
      如此强大的压力下,她与许许多多疲于奔命的上班族一样,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无数个彻夜难眠的夜晚,她一边想着自己失败的婚姻,一边听着身边小离秋的呼吸声。幼儿的病通常来势汹汹且多在半夜,她已经记不得多少次听着身边孩子的呼吸不太对,手一摸就觉得烧成个煤球,一开始她还慌不着路地跑去医院,后来大概是久病成医,家里各种各样的消炎药退烧药攒了一大盒,她也成了半个儿科医生。
      “秋秋啊,妈妈这辈子就只有你了。”无数次,她对着睡梦中的小离秋轻声说,“妈妈这辈子就靠你了。”
      偏偏离秋不太争气。
      老人家会劝病孩妈妈,说孩子小时候多病,熬过两岁就好了,两岁是个坎。又过了一年,他们只能劝离妈妈道:再熬熬,三岁是个坎。等离秋过了三岁身体还是不见好,喝药的次数多过吃饭的次数,他们见离妈妈熬得双颊凹陷白发丛生,好端端一个美人,不出三年像老了十岁似的,明里暗里都在怂恿她再找个男人,不是埋怨她当年死要面子硬离婚,就是夹枪带棍地讽刺她拖累了孩子。
      之前还是背着她议论,后来干脆明着摆着戳到她鼻子底下来,给她介绍对象的层出不穷,离妈妈一开始还能微笑着礼貌应对,后来什么五旬老汉,什么专吃父母住父母的中年米虫,什么从牢里出来做金融生意的,全给她介绍过来了,饶是她文化人出身这辈子只有在训学生时提过高声,也不得不怒从心头起,将一众管闲事的姨娘舅婆骂了个透。老人家脸皮薄,被发落了之后只得摇摇头,随她去了,大有“不听老人言,我看你怎么混”的看戏心态。
      离秋本人的状况还更加雪上加霜。都说病弱小儿多早慧,离妈妈教师出身,别说对别人孩子有寄托有要求了,放在自己孩子身上,恐怕是百倍千倍不止。可惜离秋开智很晚,别的孩子一岁左右叫爸爸妈妈都挺顺畅了,她却只会嗯嗯叭叭,两岁时,聪明点的孩子恐怕都能数数了,她才刚把妈妈两个音发准。离妈妈担心那无数次的高烧,数不清的中药西药毁了孩子的脑子,抱着她跑遍各大儿童医院,得出的结论都是:这孩子恐怕天生发育晚,你不要着急。
      怎么可能不急!她这辈子就这一个女儿了!
      她翻遍了各大励志鸡汤型育儿书籍,想从全世界优秀孩子中找一个同样体弱多病且说话晚的例子,然后照葫芦画瓢地把各种方法摁到女儿身上去;她问了无数优秀孩子家长,希望从中总结出一些她可以用的经验教训。那时流行“虎妈”,“狼性教育”,离妈妈本来就是个对自己狠的工作狂,觉得这些前辈们说得十分在理。又发现离秋虽然连话都说不明白,却很喜欢翻书,心下又多了几丝宽慰——兴许孩子真的只是说话晚呢。
      终于熬到了三岁。离秋的身体还是一样糟糕,离妈妈担心小孩子从小打那么多抗生素不好,索性转投中医,成年累月熬着汤药,每天两碗雷打不动。要说也奇怪,那么苦的药,大人也难免推三阻四望而生畏,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喝起来倒从不讲条件,端起来面不改色,直接往下倒,要不是看见她一边喝一边皱眉,离妈妈甚至以为她喝的是糖水。后来问她觉得苦不苦,离秋点头,离妈妈这才确认自家女儿并非味觉异常,而是确实心性坚韧。
      那就好。心性坚韧就好。女人最怕娇柔。越是心性坚韧,她越要淬她。
      离妈妈长叹一口气,这个女儿终于令她感到她受的那些苦,是值得的了。
      她终于发现自己女儿开始开口讲话了,而且越讲越顺畅,无意之中还竟然认了那么多字,一个人闷在家里也不吵不闹,给她随便一本什么书,就能端端正正翻一天。做老师的好处就是有学校图书馆可以随意借书,但毕竟是作为大学附中的中学,图书馆里能给未上学的孩子看的读物实在有限,离妈妈后来索性忽略了年龄,不管厚的薄的,每周捧几大本回来,看着自家女儿读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离妈妈越看越觉得可能是个天才,数学老师之魂蠢蠢欲动,索性开始教她做题。
      母慈女孝的假面就此撕破。
      离秋是个看书能坐得下的性子,面对数字可就不那么轻松了。离妈妈所在的附中还挺出名,寒暑假补课是常态,幼儿园放假,离妈妈要去给学生补课,为了能让离秋在家里不至于无聊,临走前每天给她出五十道两位数加减法,回来之后检查。
      离秋至今想起那满满两页的加减法算术题,哪怕她二十四岁了,还头皮发麻。她其实是个天生跳脱不太讲究细节的性子,把6看成9把9看成8那是常事,加号看成减号,1看成7之类的错误层出不穷,错题都不是因为不会做,而是粗心看错了。离妈妈偏偏是个完美主义者,最痛恨自家女儿大大咧咧的性子,若是原本不会所以做错,情有可原,无需责罚,甚至还愿意仔仔细细地讲题,但这种粗心看瓢了的错误,她实在是容忍不了。一次两次还可忍,犯得多了,五十道题错了二十道,离妈妈暴走了。
      打!就不信打不过这个性子!
      打手掌,错一题打两下。离妈妈自诩平等,打孩子从不用工具,都是自己肉身手掌上,美其名曰“打你我也痛”,一边揍一边苦口婆心:“我是为你好”。但孩子往往记吃不记打,今天打完,明天继续错题,离妈妈只好加量:除了挨打,错一道多罚做十道。
      这下好,离秋小小年纪体会到了一把何谓“高利贷”。
      有一天她实在是做得烦了,最后十几题索性乱写。离妈妈回来一检查,哪里逃得过老教师的法眼,当下就看出来那错题不是因为她粗心,而是浮躁得乱蒙一气。是可忍孰不可忍!从小就学会投机取巧了,这还得了!当下离妈妈就决定好好教女儿做人,连饿带揍不说,罚她跪着写完罚题,整整一百七十道题,小离秋已经不记得自己边哭边算,写到凌晨几点了。更可怕的是她一边哭,离妈妈一边冷嘲热讽:
      “哭什么,好好算,算错了照样错一罚十,我看你还想不想睡觉了!”
      算了,我死了算了。死了就不用受这罪了吧。离秋一边抹眼泪,一边想着。
      想是想了,当时却只是想想而已。年纪太小,对“死”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毫无察觉。若是换别的小朋友,天天捧着电视看来看去,各种苦情狗血电视剧熏陶下来,可能对“死”和“自杀”略微能多一点直观认识,可惜离秋从小只与书本纸笔相伴,除了少得可怜的那点动画片还是她偶尔在姨妈家偷瞄一眼看到的之外,对怎样去死毫无经验。
      那天到底是怎样收场的,离秋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估计是边做边哭睡了过去,只记得第二天自己开始发高烧,离妈妈一边哭一边抱着她往医院跑。等从医院挂完水回来,雷打不动,摆在她面前的还是五十道题。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离妈妈对她说。
      “妈妈就只有你了。妈妈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妈妈离婚就是为了你不受影响。妈妈这样苦,若你还不长出息,妈妈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别怪妈妈打你,妈妈打你自己心里也苦。”
      等等等等。
      离秋懵懂地看着妈妈,心想:
      妈妈,对不起,我一定尽量不让你失望。
      慢慢的,从单纯的加减计算变成了乘除,数量也开始逐渐增加。离秋的身体还是不好,只是无论怎么生病,只要不是烧得下不了床,每天三页算术题必不可少;粗心的毛病还是改不掉,运气好点题目全对,运气不好能错十几道。于是,全对的时候家里喜气洋洋,连离秋提出想吃零食的心愿都能被满足,错到五题以上,那就堪比审讯室了,错题到两位数,直接——完蛋。
      这天晚上离妈妈家里一定鬼哭狼嚎。
      终于,有一天离秋再次不小心,错了个十二道。一场连翻认错罚跪挨饿加罚题结束之后,离秋再次开始低烧。
      见多不怪的离妈妈,第二天烧好饭之后赶着去给学生补课,将退烧药放在桌上,嘱咐她自己记得吃,记得做题。
      离秋昏昏沉沉起来,看着又是三页跳动的数字,再次想:
      我死了算了。
      死了妈妈就不用受苦了吧。
      既然让妈妈这么失望,我还是死了算了吧。
      她翻开家里的药箱。离妈妈常年失眠,找医生开了些安定片。她将那药瓶拿回家时,离秋第一次见妈妈给自己买药,十分好奇,问她是什么。
      离妈妈说:“这是大人才可以吃的药,妈妈因为担心你,总是睡不好,吃了这个能睡得好。”许是担心小孩好奇,离妈妈特意沉下脸对离秋说:
      “这个药小孩不能吃,吃了会死的。”
      吃了会死的。会死的。死的……
      纵使是再不看电视不受外界媒体干扰的小孩,在幼儿园里也不可能完全不与别人交流。阿姨之间谈天说地,小朋友们之间口无遮拦,离秋也隐约知道了“安眠药”与“自杀”之间的关系。
      “地。西。半。”好像不是“半”,但是她认不全,勉强一读罢了。
      然后她扭开瓶盖,把里面剩下的十几片药都倒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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