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心

　　重回洛府之时，年迈的老管家面上是意料之中的万分惊恐。

　　他才刚见到阿筝进门时，脸上尚带着略有些得意的笑容。他虽不知阿筝如何能逃过官兵们的抓捕，但既然阿筝送上门来，他便想着召集家中仆从齐来将人捉住，替官府立这一功。

　　怎料下一瞬，他便见到昨夜于泉阳公祠突然现身，一掌便将那健壮泼皮劈晕的可怖男子也跟在后头，且满脸春风和煦地将官兵头领似牛马一般牵着，闲庭信步地从门口走来，登时吓得面色惨白，直叫所有人退后，完全不敢再朝眼前几人靠近。

　　阿筝畅通无阻地一路来到大堂前，看着秦昭牵着头领晃悠进去，笑容满面地将人紧紧捆在一旁的门柱上，而自己则翘脚坐上大堂上首摆着的上等桃木椅，神气十足地环顾四下，对一切东西都颇感兴趣似的细细打量。

　　阿筝对男子孩子气的行为视若无睹，淡淡开口：“你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便来。”说罢，也不理会秦昭作何反应，径自穿过避她唯恐不及的众家仆，向后院走去。

　　她缓步走在此刻空无一人的花园中，看着这一段时日以来已然熟悉在心的每一处山石草木，思绪一时纷飞翻涌，禁不住伸手去抚摸沿路可触碰到的一切，只觉那个好不容易住了人的小屋又一次人去楼空，心中渐渐漾起一片含酸带苦的凄凉，接着便是一声不觉出口的轻声长叹。

　　“阿筝姐姐？”

　　叹息的余音还未散干净，忽从一旁角落中传出一道微弱的喊声。

　　阿筝先是一愣，随即心中猛地一颤。

　　她记得这个黏糯的声音，之前离开洛府时，也是这个声音不住地在身后喊她的名字，一声更比一声遥远。

　　阿筝循声看去，只见出声之人果然是洛天城。

　　五岁年纪的孩童躲在花园角落中一块巨大的假山后，身上穿着厚厚的锦缎夹袄，头上戴着一顶缝了一圈雪白兔毛的厚实圆顶小帽，白净红润的饱满脸庞上，一双大而黑亮的圆眸中含着蒙蒙雾气，正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阿筝蹲下身，露出个温柔的笑来，冲着洛天城像往日那般张开双手。

　　“洛大爷，”她柔声呼唤，“到姐姐这里来。”

　　洛天城便呜咽一声，从假山后慢慢挪出身子，迈着小小的步伐，踉踉跄跄地奔进阿筝怀中，随即大哭起来。

　　阿筝一手环抱着他，一手抚着他柔软的发丝，不住地轻声安慰。

　　这般过去许久，怀中的孩子才终于抽抽噎噎地停下哭泣，抬头怯生生地看过来。

　　阿筝笑了笑，从腰间摸出一块金色的绢帕，一面替她这位爱哭鼻子的小主人轻轻擦拭斑驳的泪痕，一面轻声问道：“告诉姐姐，为何一个人躲在这里？”

　　洛天城抽噎着答道：“管家爷爷说外面来了坏人，要把我抓走，叫我跟丫头躲在房间里不要乱跑。可是后来丫头也走了，就剩下我一个，房间那么大，我一个人好害怕，所以我跑出来，要把自己藏起来……”

　　他说到这里，圆圆的眼里又滚滚地落下烫人的泪来，边哭边道：“阿筝姐姐，你现在回来了，可不可以不要走了……呜……不然，你下次还要去哪里，就把我也一起带去好不好？这里的人我都不喜欢，张妈妈也不在了，我一个人真的好害怕……”

　　阿筝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继而沉默着将又添新痕的脸庞细细擦净，再将绢帕收回怀中。

　　“大爷乖，咱们不害怕，不哭了哦。”她捏捏洛天城绵软的脸颊，牵起那双胖乎乎的小手站起身来，“来，跟姐姐回房间去。”

　　洛天城天真地以为阿筝这是答应了他方才的请求，顿时收起眼泪高兴起来，笑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花，兴奋地拖着人往自己的卧房跑去。

　　-

　　房内还是阿筝熟悉的陈设，只是比之前多出了一样东西。

　　她看着摆在角落供桌上的张氏的牌位，沉默良久，还是端正地跪下来，诚心诚意、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

　　这张氏虽说心眼小、脾性大，时常因嫉妒心盛而惹是生非，但她到底给了一个可以收留自己的地方，也并没将自己杀人之事告知他人。后来她无端殒命，虽非自己所杀，但终归是与自己无法全然脱去干系。

　　阿筝抬起头来，静静凝视牌位上的名字。

　　“我会替你报仇的。”她终是开口保证道，“请你安息罢。”

　　洛天城正是小孩心性，先前的恐惧散去，此刻见了阿筝跪下磕头，便也学着她的样子，有模有样地给张氏也磕了一个头。又见阿筝一动不动地盯着牌位，更主动牵起阿筝的手，奶声奶气地告诉她：“这是张妈妈的灵牌，管家爷爷说，把牌子放在这里，妈妈就能在天上看着我，保佑我平安长大！”

　　小孩儿脸上笑眯眯的，十分欢喜地继续说道：“现下阿筝姐姐你也回来了，这样妈妈在天上，你在地上，都可以一直陪着我啦！”

　　阿筝安静地含笑听着，不置可否地伸手摸了摸洛天城的头。随后，她起身将人抱到床边，熟练地替他脱下鞋袜外裳，再将他塞进厚实的被褥中，细细掖好每一个可能漏风的被角。

　　“你乖乖地在床上睡一觉，等你睡醒了，一切就都会过去了。”她对洛天城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颗小小的糖丸递过去，“不用害怕，姐姐会在这里陪着你的。”

　　“是小糖豆！”洛天城欢呼一声。

　　他对阿筝向来信任，开心地将这熟悉的糖丸含在口中，含混不清地又问：“姐姐不会偷偷走掉罢？”

　　阿筝温柔地保证：“在你睡着之前，姐姐是不会走的。”

　　年纪尚小的幼童哪里听得懂大人们这些顾左右而言他的文字游戏，只觉一切都是这么遂心如意，便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随着口中糖丸逐渐化去，终是陷入了一种难以惊醒的安然深眠。

　　阿筝望着洛天城熟睡中的脸庞，敛起面上的笑，为自己最终还是选择动用这种不堪的手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糖丸是之前洛天城感染风寒时，为了能让他在夜里睡得舒服些，阿筝特意选了不会伤到小孩子的温和药材，又在外面混了糖衣制成的。洛天城一直以为这是真的糖豆，每次吃下时都显得很是欢喜。

　　只是谁又能想到，这药丸如今竟会被用在这样的地方。

　　阿筝从床边起身，走到床脚后，打开了那个平时用来装洛天城贴身衣物的红木大箱子。

　　她将里面的衣物都逐个取出，小心地放到一旁，只露出箱子下面一个空空的木头底子，然后伸手在底板上摸索一阵，不知按到了哪里，只听轻微的“咔嚓”一声响，竟叫她将这箱子的底板整个儿都掀了开来。

　　原来她一早便留出心眼，早早便趁着各种来到洛天城房间的机会，在这箱子底下制出了一个夹层，用来放置自己那些重要的贴身之物。她一直随身携带的包袱、弩和箭、药物和银钱，都被妥帖地收在此处。

　　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任谁也不会想到，她会把自己的东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藏在洛天城的箱子里。

　　阿筝将夹层内所有的东西都取出来，分别用包袱装好，随后将箱子底又恢复了原状。她系好包袱，本想就此直接离去，但在门口犹豫再三，还是回身走到了床边。

　　床上的洛天城此刻睡得很熟，红润的脸上挂着微微的笑容，似是正在做一个温馨甜美的梦。

　　阿筝凝视他良久，最后解开自己手腕上一条样式简单、模样老旧的红绳，将绳系在了洛天城的手腕上。

　　“这是我母亲生前为保我无病无灾而亲手编织的，”阿筝将洛天城的小手放回被褥中，“现在我把这绳送给你，替我保佑你平安长大，余生康宁顺遂。”

　　说罢，她起身离去，再不曾有一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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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到大堂的时候，秦昭正闲极无趣，强拉着管家，同他说着这大堂内的装饰摆设是多么多么庸俗难耐，希望他们如何如何改进，仿佛完全看不到管家一面吓得瑟瑟发抖，一面又气得满脸通红的模样。

　　阿筝站在大门外，眉间微蹙，只觉这男子到哪里都是如此轻挑，不禁轻声叹了口气。但仅是这几不可闻的一声，就被秦昭在堂内听见，立即笑着向她看来。

　　“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秦昭放开管家走来，语气轻快地问道。

　　阿筝点点头。

　　“那是现在就走么？”

　　“再略等我片刻。”

　　阿筝转过脸来，看着正恼怒地瞪着她二人，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管家。

　　“不论再让我说多少次，我依然是那句话，我并没有勾结外人谋财害命。张妈妈虽非我所杀，但多少因我而死，这件事我定会查清楚，替她，也替我自己讨回一个公道。我不怨她将我在衡垣河畔那夜的事情告知于你，也不怨你将此事告知官府，只盼你经此一事，能再无挂碍，一心一意好好护住洛大爷，那便再好没有了。今日一去，再会无期，愿诸位好自珍重。”

　　她不疾不徐说罢，躬身行了一礼，径自转身向宅院大门而去。

　　秦昭眉目含笑地看着阿筝的背影，又回头看看听了她临别一席话，正捏紧拳头不知作何感想的老管家，淡薄的唇角牵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冷笑，随后步履轻快地跟至阿筝身后。

　　“喂！”秦昭乐呵呵地去引逗阿筝说话，仿佛做这件事便是他目前最大的乐趣，“你快猜猜，咱们出去以后会看到些什么？”

　　阿筝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好似没听见般另外问道：“你武功既然很好，想必一定也是很会骑马了？”

　　秦昭得意地摸了摸鼻子：“那是自然，我可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这可不是在对你吹牛，别家小孩儿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我就能骑着马在山里来回跑了！”

　　“那很好。”阿筝不冷不热地捧了个场子，“若是你再带个不会骑马的，又如何？”

　　“别人嘛，我说不好，若是带你……”秦昭不知想到些什么，嘿嘿一笑，“便是不骑马，我也带得动。”

　　阿筝当即听懂了秦昭的言下之意，眼睫微微一颤。

　　她不着痕迹地闭了闭眼，低声说道：“私宅马匹不多，都养在外头一个单独的马厩内。等下出去后，你先带我往你曾买过朝食的铺子那边过去，之后我再领你到马厩去。”

　　秦昭笑着应下。

　　二人短暂的谈话间，洛府私宅的大门已是近在眼前。

　　阿筝用力搬开门闩，略微思忖片刻，还是摸出怀中的飞刀，轻而紧地握在手中。随后，将厚重的木门缓缓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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