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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生华胄
巍巍宫墙,好似包裹着一座座金色的孤岛,琉璃瓦上飞檐雕龙,与各殿的梨木窗上展翅欲飞的凤凰相对。深宫庭院的月洞门上高悬黑色金丝楠木匾额,龙飞凤舞地提了“尚清阁”三个大字。镂花窗格后远远飘来袅袅云烟,另有琴音清冽空灵,如鱼跃水面偶然溅起的水花,其中奇花异草葱郁艳丽,又浮萍锦鲤相生的绿池环绕,不失为一个观赏游玩的绝佳之地。
穿过白玉石板铺成的回廊,滕晓望见了水榭中抚琴的年轻怡王同那位华贵妇人。
滕昭见着来人,很是欢喜地跃下椅子喊道:“皇叔!”
“臣参见陛下、太皇太妃。”
“皇叔快请起。”滕昭拉着他的手到琴案边,热切地望着他,“皇叔,昭儿总也弹不好这首平沙落雁,太祖母说当年您最擅长的就是这首曲子,您来教教昭儿可好?”
滕晓看了眼一旁在细细品茶不言的婉妃谢婉怡,蹲下来与滕昭平视,他温和道:“怎的今日这个时辰在学琴,贺祭酒布置的课业都完成了吗?”
“……都完成了。”
“陛下每日勤勉于业善思善行,却是比骁王年少时更叫人放心。你也莫要怪他,这是哀家的意思。”谢婉怡放下茶杯缓缓朝他们走来,眉眼含笑,“前些时日宫人们收拾出了些旧物,陛下见着王爷小时候用过的琴案,想着对乐理涉足一二也是好的,可惜左右盼不得你来,便来求哀家教他学琴。”
即使已经被称作为太皇太妃,谢婉怡如今也不过四十多的年纪,加上这些年细致的保养又梳妆一番,看上去倒是更像花信年华,一举一动都显得绰约多姿。
谢婉怡的手轻轻搭到滕昭肩膀上,“太祖母同你皇叔还有些事要聊,陛下先在尚清阁逛一逛,一会再让皇叔教陛下弹琴可好?”
滕昭看了看谢婉怡,又拉着滕晓的衣袖说道:“那今晚皇叔能不能留在宫里用膳啊……昭儿许久未同皇叔聊天了。”
“好啊,皇叔答应你,到时候再唤上枳晴一起。”
谢婉怡侧头吩咐身后随侍的公公,“常平,你去带陛下四处走走。”
“喏。”
待两人走去,谢婉怡瞬间收起刚才那副柔和慈悯的神态,面无表情地回到桌前坐下,她招呼滕晓一声,“别干站着了,过来坐着聊。”
“不了,婉妃娘娘还是有话直说吧。”
“哀家今日唤你来只有一个问题,承晏商会方吴的失踪一案的调查明明毫无进展却可以就此结案!”
滕晓没有马上回到,而是直起身,走近了那张琴案。
案板的成色已经显得破旧,角落处歪歪扭扭地刻了只展翅的鸟,是他小时候无心弹琴的时候给刻上去的。
他生母的琴技非常好,可惜自己没有继承她半分的天赋,怎么练都始终有点不着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冷寂的宫殿内除了那把母妃留下来的古琴能为他稍作回应以外,也就只有同样不受宠的谢婉怡会偶尔来给他送些自己做的衣服或者一些吃的了。
或许是因为那时两人的境遇有些相似,而他们住的行宫又仅仅只有一墙之隔;或许是因为她有过一个还未来得及降生便被害死的孩子;又或许在未进宫前,她与自己的母亲曾是关系非常亲密的姐妹……总之,他们就这样在长年累月的堆砌下,渐渐产出一种近似但又扭曲的母子情谊。
后来滕晓羽翼渐丰,飞出了那个掣肘的皇宫,也会偶尔为她带回一些珍贵的珠宝绸缎,安排侍奉的人。再后来一些,滕旻的身体开始出现问题,滕晓又开始涉入朝堂,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回来夺位的。
乌溪之乱后,皇室愈发凋零,众家缄默,滕晓顺利从滕旻手中接过权柄,就只差一步便可变成天下共主。他们虽无名义,但凭滕晓的性子,谢婉怡心知自己定能一跃成为太后。
结果滕晓将那个位置拱手相让了。
谢婉怡自然成了太皇太妃,身份尊贵已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也意味着她赌上自己的半生去争的后位永远失之交臂了,她没法不怨。
这一点滕晓心中明白,她也知道滕晓明白。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索要着补偿。
然而此刻被滕晓无端拉长的沉默让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谢婉怡莫名有些不安。
滕晓抚琴,仍是背对着她,“此案都察院还未给本王递交卷宗,娘娘是从何得知已经结案的呢?”
“本王记得案宗上写着方吴的本姓乃是谢,似乎与娘娘出身的谢家乃是同一脉……只是因为接受不了族中上下对自己的鄙夷,这才脱离谢家改随母姓,到外边闯出一番成就来证明自己。如果他还在谢家的话,貌似娘娘您还要喊他一声表哥。”
还是曾已经互定终身了的情郎。
若不是谢家为了挽回已经虚有其表的“开国八大世家”的名声,将她这个唯一的嫡女送来皇宫去换家族的荣光,她也不至于落得那般境遇。
谢婉怡脸色不改,瞬间镇定了下来。“没错,这事在宫里在谢家也并非什么秘闻,即使如今
他已经脱离了谢家也终归流着谢家的血,是哀家的血脉至亲。他如此不明不白的失踪了,哀家自当要上心一些的。”
好一个血脉至亲。
其实通风报信的人并不难猜,后宫之人想知道朝堂的事,无非也是通过手底下的宫人一层层的打听回来。
滕晓本来也没真想追究。方才说没收到卷宗的事是假的,他不仅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且还是他命人跟踪方吴多日,将他每日是如何同莺莺燕燕厮混,妻妾身上戴着的有多少是本来滕晓送给了她的珠宝的这些事一一汇报给他的,都察院接到他的线报秘密逮捕方吴的时候,方吴甚至还想祸水东引,将谢家拉下水。
你在冷宫缅怀旧日情深时,故人早已在你进宫那年就娶了他人为妻。
但这些话,尽管思量再三也终觉难以开口。
见滕晓又陷入沉默,谢婉怡突然十分敏锐地觉出一丝不对劲。她猛地站起来,直直看着滕晓,“你将方吴如何了?!”
“我?我能把他如何?”滕晓转过身,有些好笑,“我与他无冤无仇,更无往来,娘娘为何会将矛头指向我。”
“哀家不信都察院,连同各地县衙会连找一个平头百姓都找不到半点消息。你不是一直将承晏商会视为眼中钉吗?商会控制太亦那么多的商户,就连布泉司都要看他们的意思。你若要分那一杯羹,这不就是个机会了。”谢婉怡紧追着问,“小王爷,这里面真的没有你的手笔吗?”
“哼,原来娘娘也知道承晏商会是个什么货色。那黑白两沾的地儿,方吴既坐得上分会长的位置又怎会是什么良善之人,您与他也多年未见,就没有想过故人已非旧……”
话还未说完,“啪”的一声清脆的声音突然落在滕晓面前。
接着左脸便开始泛起或火辣辣的感觉,他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谢婉怡,有几分孩童的茫然。
但很快他收敛了神色,转而变成一种更加灰沉,更为决绝的东西。
谢婉怡这一巴掌下去便后悔了,她又带着护甲,直接在滕晓挠下两道不浅的血痕。她急忙上前,顶着满头晃得厉害的珠饰细细查看滕晓脸上的伤。“没事吧?可是打疼你了?”
滕晓摆摆手,接着自己没说完的话:“半月前我又去了一趟泸州,几十年都未曾有过的大旱,其中属江安灾情最为严重,到处都是饿死的人,您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他们的知府把全城百姓存下来的粮拿了大半去卖啦!这就是您那位表哥,方吴在背后唆使江安知府这么干的!”
“太亦历经数百年,即便在战乱中也何时有出现过人吃人?我告诉你,江安城外全是被啃得干净的白骨!朝廷赈灾的款被压着拨不下来,他们的粮又被偷去卖,那些饿死的人、被吃掉的人到了九泉之下能瞑目麽?”
听到这谢婉怡已经被吓得没了血色,脚下一软,整个人瘫坐椅子上惊得说不出话。
滕晓又扫了一眼琴案,没什么表情:“这是最后一次了。谢家这一辈好不容易出了个能干的小孩,人挺正直的一个,您老人家也别害了他。只要他在布泉司不走什么歪门邪道,以后会光复谢家的。”
事到如今也再没了欢聚一堂的兴致,他远远望着被常公公拉着手准备要回来的滕昭,说:
“我马上要离都,就劳您多陪陪陛下了,说不定等以后陛下长大了想起您的好,也会多多提携谢家。”
谢婉怡愣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那抹讥弄的笑意仿佛洞悉了她心中所有的盘算。是不是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温和恭敬与言听计从,让她有点低估滕晓的狠绝了呢?
是了……七年前的乌溪之乱,盛传的始作俑者不就正是他吗?
无人知道那一夜皇宫的混乱因何而起,又为何令所有幸存者都一致对此只字不提,疑云与恐惧笼罩着整个王都,而留给世人的,只有练武场上陈列满地的尸骸。
左丘逸的祖父便是乌溪之乱的见证者之一。
若不是他无意看到了那本被祖父封存在太医院的手记,左丘逸估计这辈子都无从知晓为何小时候的某一年里,家中的长辈总是面色沉重的。
手记的最后一页粗略地记载了乌溪之乱的结局:盛席中断,众人疯乱四散,宛若地狱人间。但那物刀剑不惧,独骁王可斩。次日天明,太医院已收纳遇难者达两百四十六人,其余犹未可知。
手记里面不过短短数字,却在左丘逸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少年人总是容易对大人避讳的东西充满好奇和执拗的。
可惜祖父年事已高记不清事,周围的人又都约定俗成的将那件事越埋越深。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从看见手记开始滋生出来的这个问题,像扎根的芽不断在心底生长、蔓延。后来他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考进了都察院,只是为了方便寻找更多有关乌溪之乱的线索痕迹。
身边的跟班唤了他一声,示意又有人出来了。
左丘逸坐在客栈二楼遥遥望着骁王府,他见门口那人的背影有些眼熟,问大春:“那不是文思哲麽,怎么人在骁王府里?”
“哦,好像是随骁王殿下一同回来的。听说这文二公子在军营里得罪不少人,酹月军容不下他这尊大佛就又给送回王都了。”大春又撕了一块鸡腿塞嘴巴里。反正这位大少爷每逢休沐让他陪着搞什么调查时都可以任他随便吃喝,他也当然也不会同左丘逸客气,一边胡吃海塞一边喊小二上酒。
“怪不得鼻青脸肿的,回头得让他上我家拿点药涂才行,不然落了疤还有哪家姑娘愿意跟他。”左丘逸哼笑,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这弟弟都回都那么久了,文思邢怎么也不知道。”
“不可能吧。”大春不以为然。
而且这知不知道人家干嘛同你说,说到底这也是别人家事,那位文大人总不可能有点什么都要在都察院里敲锣打鼓四处说一番吧。
左丘逸直觉里边有古怪,加上不久前他竟然看见一向不喜国师的骁王殿下夜访太亦观,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连忙起身,抄上佩剑,说:“大春你继续在这里守着,王府一旦有什么动静就给我汇报啊!”
“行……不对,不行!少爷你先回来把帐给结了再去啊!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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