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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三）
搜魂术是一门残忍的刑求术。活物也许会说谎，魂魄却不会。
无论全无修为的凡人也好，有一定灵力的普通生灵也好，虚无的魂魄也好，搜完魂后，将永远痴傻，即使轮回，也不过是泥塑木雕罢了。
眼看着这威仪中带着说不出的艳色的少年开口吐出如此狠毒的话，侏儒树怪老树桩子般的躯体狠狠一抖，苦着嗓子道：“仙长尽管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
君息面无表情，问道：“血海之下，还有什么？”
侏儒树怪果然答得痛快：“还有一具万古骷髅。据说这骷髅是某位修为精深的凡人高手陨落后留下的。
原本天长日久吸收天地灵气，已经开了灵智，却被古柳山人带到了此地，布下这煞阵后投进血海中，日夜受怨气和煞气侵蚀，被他炼制成了一个厉害的傀儡。”
顶着少年皮囊的老鬼略一思索，又道：“你再说说古柳山人，越详细越好。”
那妖物既然盘踞在此多年，这些原本的土著不可能当真对其一无所知。须知无论是幻境还是现世，能以“土著”身份存在的生灵，总有些自己独到的法门。
何况这老树桩子能在这残暴妖物手下活命，甚至还被派去看守城门，多少有些信任在里面，必然有两把刷子。
侏儒树怪一张老树皮般的脸越发皱缩得厉害，五官都几乎拧到看不太分明，被那根白皙修长的手指点在眉目间，却不敢不答：“仙长饶命！
原不是小的有意隐瞒，实在是怕二位仙长今次若不能收服那大妖，被他察知小的泄了他的底细，日后不肯放过小的。”
据老树桩子所言，古柳山人疑似是一尾蛇类修炼成人，修为颇高，多年前突然出现在此处，不知怎的就相中了这座城池，当下便施展妖术，将城中敢于反抗的生灵尽皆屠戮一空，剩下的都被迫屈身为奴。
蛇性极银，一众山精小怪们早被嚯嚯得苦不堪言，甚至有被采|补到精气耗竭而死的，却摆脱不得，更丝毫不敢表现出怨怼之意。
这次君息考虑得久了一点。
侏儒树怪战战兢兢地偷瞄着眼前的少年，生怕他彻底了解清楚了，一指戳透自己脑袋。片刻，却见他微微一笑，问出一个堪称要命的问题：“你觉着，如果里面那位仙长，”
他略一抬精致的下颌，示意怪物往结界内看，然后继续问道：“与古柳山人单独对上，谁的胜算更大一点？”
侏儒树怪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却见隔着一层透明结界，金红的朱雀虚影在天幕下展翅翱翔。结界内火雨如注，和着万道雷劫、漫天冰晶，壮丽而震撼。
身量高大的男人一身火红衣袍飞扬如烈焰，踏着翻腾的血海、滚滚的血雾，对抗着仿佛无尽的厉鬼恶魔。吞魂噬魄般的阴寒怨气充斥其中，在他周身涌动不休，却也抵不过他的滔天煞气。
血红的浪涛和着无数鬼物在他脚下翻滚涌动，他的人比那些血海中诞生的东西更像真正的魔鬼。
老树桩子简直要哭了，哆哆嗦嗦回道：“这……这……小的说不好……”
君息便有了猜测：“是不是古柳山人还要略胜一筹？”
见怪物点头，他慢慢地问出了最关心、也是最要命的一个问题：“他二人对阵之时，我有没有机会出手杀了他？”
他这位学兄，前世继任大祭司的尊位之前本就已经习尽了祭司一脉的符阵蛊咒之术，入魔后更是不知什么时候研究出了一堆闻所未闻的邪恶功法，甚至最后借助天魔恶念的力量，竟有孤身同神尊师徒一战之力。
即使那人如今修为尚未大成，即使此处的地头蛇修为更高，也未见得就能奈何得了少昀。
侏儒树怪本能地以为他是要杀古柳山人，脑子卡了三圈，方才反应过来不对，一时惊惧谷欠死，喉咙里“噶”了一声，两眼一翻，竟晕死过去。
“……”少年无语地将它重新封印了神识，塞回芥子中，想了想，拎着传讯符，施施然传了个讯息进去。
少昀却已经不耐烦跟这些鬼物缠斗。他进去其实也就片时工夫，花这些时间也无非是想摸清楚这个天煞血海阵的情况。毕竟这种传说中的凶阵，他也是第一次见。
前·纯阳末代大祭司虽然在与某些人有关的某些事情上一根筋、缺心眼，但大多数时候，尤其是临阵对敌之时，却绝对称得上稳妥、冷静。
正在此时，他神识中收到了结界外传来的讯息：血海下有具灵智已开的万古骷髅。
他一拂火红袍袖，霎时收了万道雷劫和净魔冰晶，只留朱雀虚影压阵，又飞出另一枚符咒，瞬间化做第二只朱雀虚影，同时双手结印。
两只巨大的洪荒神禽虚影在他操控下迅速首尾相连，化成一个极其巨大的金红圆轮，燃烧着熊熊烈焰，光芒耀目，有如烈日降临凡世，慢慢旋转着，缓缓压下，浸入血海。
一阵刺耳的“呲呲”声中，鲜红的海水立刻沸腾了，翻滚着，冒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泡，蒸腾出大片更加浓烈的红雾，须臾便充斥了整个结界。
君息矗立在原地，眼珠子一错不错地死死盯着。其实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听见“呲呲”声和血海沸腾的密集的咕噜声。
他传讯给少昀，并非是真心想帮他。
谷欠先取之，必先予之。那人既然当他是这个时空什么都不知道的君息，想必不至于怀疑他；但他却必须要想办法取得那人的绝对信任，方才有一击必杀的机会。
否则，即使不论亡国灭族的仇恨，就单凭那人前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将其挫骨扬灰都不够化解他上百年的屈辱和痛苦，又怎会相助于他！
眼前一片血雾弥漫，不期然地，他想起此前少昀毫无情绪地提及祭司一脉的秘密，或者说，算是透露给了他一些那人在遇见他之前的经历。
那人从前对自己执念深种，也许是他们都尚且年轻的学宫时期，那些隐秘的相处是他此生唯一的暖意，令他刻骨铭心，情不自禁地想要将其牢牢抓住、留下，日渐沉沦，以至于后来受天魔恶念引|诱，彻底入魔，莫非根源竟在于此吗？
以他两世的所知所见，他只能想到这一层。
他兀自想着，突然间，结界内传出一阵极度沉闷的隆隆之声。整个城池都剧烈摇晃起来，几乎令人错觉天地都在动|荡。
就在这时，透明的结界内壁有水流层层冲刷而下，仿佛其中骤然下起了一场暴雨。
少年安静地站在结界外，单薄的躯体却挺拔如松。他面容上一如既往地清淡，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在瞳仁极深处含着些杀意烈烈的期盼。
须臾，雨收云停。充斥了整个结界的浓烈血雾仿佛被这场暴雨冲刷殆尽，露|出了内里的真面目。
两只朱雀虚影勾缠而成的有如烈日的巨大圆轮早已消失，偌大一片血海竟也干涸了，只剩一片猩红泥泞。
然而泥泞之上，却突兀地矗立着一具高大的骷髅，白骨森森，踩着血色狼藉的地面，纤尘不染。
隔着遥远的距离，那骷髅似乎微微侧过头，用它那空洞的眼眶“看”了结界外的君息一眼。
像是有一道雷霆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响，他想起前世最后的纯阳王宫。
那人邪术被神尊师徒所破，在他眼前身化白骨时，也曾这么“看”着他，下颌骨轻轻动了动，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然而时空轮转，碧落黄泉，他怕是再也不会知道那人最后想留下什么遗言了。
君息微微一晃，不可遏制地冲出一步，面无表情，死死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血肉中。
不，这只是具骷髅而已。天下的骷髅除了身高、大小，大致都差不多，他凭什么竟会荒谬地认为它也许是前世的少昀？
眼下他所处的，是重生后的全新的时空。然而从前那个恶魔，甚至包括他自己，无论躯体还是神魂，连同他们的过往和罪孽，都已经埋葬在了上一个时空的纯阳王宫。
又岂能前世今生汇聚一处？
结界内一人一骨竟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短暂地对峙了须臾。少昀背对着他，他无法看见那人的面容，更猜不到此时此刻，这个前世的恶魔在想什么。
俄顷，对峙的双方骤然同时出手。红衣猎猎的男人指尖飞出一枚符咒，瞬间化成一条蓝光幽幽的巨大鸣蛇虚影，蛇头高高昂起，悬在半空中，张着血盆大口，带着暴烈罡风，当头咬下。
那骷髅不退不让，似乎从骨骼上飞出一点什么，霎时化出一只漆黑的蛊雕虚影，展开巨大的双翼，在结界内振翅翱翔，直冲鸣蛇而去。
鸣蛇蓝幽幽的长尾狠狠一甩，蛊雕闪身掠过，锋锐的巨爪和尖利的长喙仍是又准又狠地袭向蛇的七寸。
在这么个本属于初级幻境的地方出现这么个诡异凶悍的天煞血海阵，阵中竟然还有这么一具精擅符咒之术、且丝毫不逊色于他的骷髅，少昀竟似乎没有显得太过震惊。
一如他当时魂魄离体，以区区凡人的魂魄和修为操控祖神座下的天地灵物魔龙金鲤一般，像是觉得本该如此，天经地义。
他又召出一只九凤，对面的骷髅却加了一只祸斗。
结界内一时罡风呼啸，阴云陡起。凶兽虚影们扑腾跳跃，几乎占据了内里的整个空间，厮杀声和咆哮声震响结界内外，天地都似乎在颤动。
穿云裂石的声音，君息却像是完全听不见；如此激烈的厮杀，君息却像是完全看不见。
那骷髅刚刚化出蛊雕之时，他全身的精力都仿佛突然被什么抽走了，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结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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