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木叶河

作者:胡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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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小咸


      队里收获的土豆,总算勉强填了肚子,可人心这东西,从来就不满足于仅仅果腹。
      我俩沿着村后那条蜿蜒上山的小路往前走,中途经过了坐落在山顶的六队。春末的茶树上,偶尔能撞见几颗茶泡,桔子那般大,脆脆甜甜的。没走多久,我们已然站在了一片野花铺地的断崖边。
      小咸井,这名字起得直白又形象 —— 眼前这地方深陷如井,四周是近乎垂直的崖壁,焦土成片,连擅长攀岩的山羊见了,怕是都得攥紧蹄子叹气。可您定睛细看,焦草枯桩的缝隙里,竟冒出了一棵棵玉米苗,嫩绿色的叶子像举着小旗子,硬生生在绝境般的峭壁上,插下了 “生存许可证”。难怪老会计家的小媳妇能攀岩上树如履平地 —— 在这儿练上半年,猴子都得喊她一声师姐。这小咸井就是她的娘家,常听她说这儿木材丰富,用香樟做的衣箱,经久耐用,虫蚁不蛀。我也曾见过她的陪嫁:一只能供四人同坐的金丝楠木烤火围桶,那木头有着绸缎般的光泽,纹理间藏着闪闪的金线,听说这可是旧时皇家专用的珍贵木料。
      我俩顺着井壁上 “之” 字形叠绕的小路,小心翼翼地往下挪。约莫半个时辰后,手脚都沾满了泥土,总算抵达了井底。一落地,便觉空气骤然温润潮湿,仿佛闯进了亚热带的小天地。漫山遍野的绿色中,点缀着一簇簇映山红,艳得晃眼。四 周鸟鸣啾啾,却总也寻不见鸟儿的踪迹。一块块梯田顺着山势铺展,田水晶莹剔透,映着天光云影。
      抬头仰望四周的峭壁,一阵眩晕突然袭来,仿佛整个人都在旋转,几乎站不稳脚跟。
      远方的 “井沿” 上,矗立着一座突兀的山峦,当地人叫它 “小咸盖”。有意思,这儿的地名竟配套的,有 “井” 便有 “盖”。小咸盖的后面,便是林海茫茫的原始森林 “大坂营”,听说那儿风特别大,连平日里高大挺拔的松树,都得委屈地蜷缩在灌丛之间。
      对面崖下的几栋木楼,便是小咸公社的机关所在地。
      曾听人说,去年某天,天刚麻麻黑,公社的武装部长听见屋后的棕粑林里有嗦嗦的响动,抬手就是一枪。等天亮了过去一看,竟扛回来一只老虎!后来卖给了供销社,足足得了两百多块钱!都自称是白虎的子孙,原来信仰归信仰。今天看来,这就是此地上门求死的最后一只老虎。这般离奇的事,怕是电视剧都不敢这么编 —— 百兽之王,竟如此下场。
      溪边草丛里,生活着一种暗色的巨蛙,当地人叫它 “滂滂”,鸣声响如擂鼓。水里还有扁头阔嘴的娃娃鱼,慢悠悠地伸着爪子爬行,憨态可掬。崖洞深处,蜂巢里蠕动的蛹虫,是当地佳肴,油炸后香酥可口。
      “大山的木叶烂成堆(多),
      只因小郎不会吹。
      几时吹得木叶叫,
      只用木叶不用媒。”
      清澈的嗓音突然响起,撞碎在溪间的石头上,又随着泉水叮咚声漫开,还伴着林间鸟儿的啾鸣,像是一场天然的合唱。转过一道弯,一片竹林里晃出个土家服饰的女子,衣襟上绣着缠枝莲的花边,走动起来,那花边便如流动的彩虹般晃眼。
      这年头,受生活艰难和 “破四旧” 的影响,已经很难见到这种襟口、裤腿上嵌着精美花边的土家传统服饰了。她背着背篓,想来是上山打猪草的。擦肩而过时,我不由睁大了眼:她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带着柔媚的羞怯,一张秀丽动人的瓜子脸,艳得就像崖边的映山红。
      世代山歌为伴的土家人,无论相识与否,对歌都是常见的情感表达方式。而且歌里往往带着勾人的 “钩子”,接不住的,就像踩了香蕉皮,得红着脸跌进沟里。青年男女的邂逅问答,或许一段罗曼蒂克就此牵出。你听,歌里 “小郎” 的昵称,还有期盼 “媒人” 到来的心思,着实让人浮想联翩。
      我哥俩尴尬对视,一句也接不上来。
      路边小溪载着片片花瓣,欢快地汩汩流淌。不知从哪儿突然腾起一只纯白的大鸟,展开翅膀悠然而去。脚边的田垄里,不知名的鸟儿还带着朦胧的睡意,“咕咕 —— 咕 ——” 着,让这山野间多了几分幻境般的迷离。
      轻轻地,她的歌声再次飘了过来:“问声阿哥年有几哟,问声阳雀几时来?”
      在这花香氤氲、薄雾缭绕的世外桃源般的景致里,她越走越远。我们不由自主地回头,再回头,望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这空旷的大山里,她这歌,究竟是唱给谁听的?
      一片竹林半掩着一座木楼,竟是少见的 “四合水” 高脚阁楼 —— 正屋和两头的厢房,通过吊脚部分连成整体,格局不凡。楼侧圈栏里,猪欢羊咩,散溢出浓浓的生活气息。正要上前问路,我眼尖,突然瞥见门里有动静,紧张地拉了哥一把。
      那门里,正缓缓爬出一个人来。他艰难地探着身子,从门旁的木缸里舀水喝。这是人吗?我吓得心头一紧:他面孔猩红,鼻子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黑洞;光秃的眉弓下,两颗灰暗的眼珠在转动;再看他颤巍巍拿着水瓢的手,竟只剩两个指头!
      我俩像被钉在了地上。
      先前就听老会计家小媳妇说过,这地方的山洞不能随便进,这里有麻风病,无药可治;病人死了也不埋葬,就装棺里抬进山洞,长凳架着,这叫做“断后”。更可怕的是,活人是否已患麻风病,往往难以分辨。为此,每次镇上赶集,我们都战战兢兢:但凡面色稍红的,就赶紧躲远点;若是遇上无眉无须的,那便确凿无疑了。今天竟遇上了“顶级”的!
      我们沿溪边奔逃,好不容易看到一户人家,刚想上前问路,屋里就传来了主人热情的招呼声。站在门外,我俩先对这位热心农妇打量一番,尤其仔细看了看她的两道浓眉,才敢进屋。落座,又忍不住四处张望。刚才那可怖的模样,显然已经给我俩心里留下了阴影。
      火塘边,农妇跟我俩说起,屋前这条溪流,当地人叫它 “烂骨溪”。解放前,这儿是个麻风村。几年前的某天,来了好些戴白帽、大口罩、穿着过膝长胶靴的人,把村里几户麻风病人都送往了隔离区。可好景不长,有天早上,村里人发现,上游那户被送走的人家,门竟然开了 ——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回来的。
      后来,也就任由他耕种着屋前屋后的田地。没人管,也没人敢靠近,他种的粮食竟多到连猪都吃不完。农妇说着,突然笑了:“你俩没见过他媳妇吧?皮肤白白嫩嫩的,模样可俊了,万幸啊,没生下个小麻风。”
      ——等等,这咋可能?那个面目可怖的男子,竟然娶了如此美丽的女子?我听得心直发颤。
      小说《红高粱》里也有过类似的情节,可那是旧社会,那个麻风人富甲一方,重金买聘。可眼前这个,不过是个漏捕的可怜麻风病人,这样恐怖的婚姻,简直丧尽天良……两挑玉米作聘礼娶来的?我实在无法理解:凭她的美貌,本该能找到世上任何合适的男子,为何偏偏选择这样的归宿?
      (若有当地读者,恳请在 “作品讨论区” 告知一声,当年那位 “麻风女”,如今还在吗?多谢啊)
      农妇两次出门,都没能向邻居借回鸡蛋和面粉,为此深感歉意,便赶紧动手给我们焖土豆、做油茶。火塘的火焰腾腾地舔着锅底,揭开鼎罐的那一刻,浓郁的卤香瞬间弥漫整个屋子。我拿起罐里一支带刺的枝叶嗅了嗅,总算发现了这美味的秘密所在 —— 原来带刺的鲜花椒枝叶,同样增香提味。
      第一次见到,一大捧新鲜的茶叶炸至酥脆后,能掺水做汤;第一次见到,有人舍弃老南瓜的果肉,却偏好瓜皮,将其刨成一堆绒状物炒制,吃起来又香又脆,别有风味。
      “哎呀,看我这记性!” 农妇拍了拍脑门,先是进里间拿来些圆圆的小糍粑,“扑通” 一声全扔进了火塘;接着又到门外,垫起长凳,撬开檐下蜂桶的一角,往蜂桶里吹烟。
      那些蜂脾露了出来,亮晶晶、玛瑙般的,我忍不住偷偷咽了口口水 —— 诱人得紧。
      我俩接过一块滚烫的糯糍粑,咬一口,再吮一口香甜的蜜汁,舌尖上的盛宴,让所有的疲惫与饥饿瞬间烟消云散。
      农妇微笑着,静静地看着我俩狼吞虎咽。问清我们的来意后,她领着我们上了楼,楼上堆着许多丈余长的宽木板。她告诉我俩,制作衣箱的上等材料其实要数泡桐,不仅质地轻便,还防虫,木纹像晚霞般灿烂,远比香樟木要好。
      “泡桐?” 我哥惊讶地反问 —— 他知道,泡桐是制作高级乐器的材料。我也隐约记起 “家有梧桐树,不愁凤凰来” 的说法,这泡桐和梧桐,属同类吧?
      我们当即表达了购买的意愿,农妇既高兴又羞涩:“说什么钱不钱的,你们看上哪块就扛走。要不,等我男人回来,让他给你俩送一程?不麻烦的,泡桐木轻,两块往背架上一捆,送上干沟,也就顿饭的工夫。”
      他们竟把出售东西视为羞耻,对待我们这些陌生人,像亲人一般,慷慨地供食赠物。这般无私的举动,在现代社会里,恐怕没人会相信吧?但我会永远铭记这份山野间的淳朴与温暖。
      我俩抚摸这些美丽的奇材,嗅着木头沁人心脾的芳香,心里满是不舍。可一想到我俩当初是手脚并用地滑下小咸井的,回程的路 already 让人腿软;再者,实在有愧再接受这样厚重的馈赠,我们只得委婉地谢绝了农妇的好意。
      既然已经到了这儿,我们便决定顺道去公社,领取下个月的配给粮。大嫂把我俩送到田埂边,还陪着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小石桥前,才依依不舍地挥手:“下次再来呀!” 这一幕,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
      顺着溪流继续往前走,没多久,小溪便汇入了一条稍大的溪流 —— 这便是当地人所说的细沙河。说它是 “河”,实在是世上最冒牌的了,使劲一跳就能越过。岸上的刺梨成片开着粉红的花,灌丛间突然蹦出数不清的拇指大的小鸟,黄喙红脚,飞起时五彩斑斓,晃得人眼睛都花了。它们一群群的,少则几十只,多则几百上千,时而 “噗噗噗噗” 地飞起,时而又齐刷刷落下,热闹非凡。摘了片树叶,叠成小杯子的模样,我俩舀起清凌凌的溪水轮换着喝。春光融融,晒得人浑身暖和,可这溪水却冰得骨疼,冻得指尖发麻。目光无意间被岸崖上的铭文吸引,凑近了看,字迹还能辨认:“冉昌禄三十两银买细沙河。但凡渔樵……” 竟是清朝同治年间的告示,历经几百年风雨,依旧清晰可辨。
      遥望对面的绝壁上,隐约寻见一条曲曲弯弯的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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