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富等式

　　第一十三章

　　周末的下午。

　　虞启东用了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才跟宗渝言说通，老中医口中所说的让他休息并不是无所事事地在床上躺上一整天，而是合理的劳逸结合。

　　自己在他眼前晕倒的那一刻让这家伙吓得不轻，彻底将他视作了瓷娃娃，是捧在手里怕摔了离得远了又怕丢了。虞启东三十了还享受这么娇贵的待遇，即便宗渝言因为成功插手进他的生活而感到很是愉悦，但他本人自觉是无比的羞耻。

　　责任心使然，昨天耽误了半天工作的虞启东实在过不了心里的这一关，勒令宗渝言立刻回到工作岗位，而自己则抱着连夜都还未批改完的卷子和作业逃到了学校。

　　不为别的，只求宗渝言不要再影响他办公效率。

　　今日虽是周末。但中学的老师和学生都是全年无休。

　　孙晓忠给虞启东说过，村子里的人都拙，从来没见过啥子大世面。山底下的小镇就是他们见过的最繁华的地方。有车、还有大房子，在乡里人眼里可都是梦里才能拥有的好东西。直到政府开始重视起山村孩子的教育问题，一笔又一笔的“巨款”分到手里，甚至给章泽村建了学校，给山上修出了小半条公路。

　　他们的宣传无疑是成功的。

　　古往今来通过学习改变命运的案例比比皆是，随着一批批衣着光鲜亮丽的支教老师走下乡，本来还瞧不上酸腐读书人的家长眼睛都亮了，感觉自己终于摸到了进到大城市的门槛，看到了给下一辈更好的出路。

　　没人敢松懈的，谁都害怕这条路半路断了，夭折掉自己的前途。

　　更何况，若是自家孩子不争气，进了学校写个申请书能蹭上点儿补贴能缓解一下手头上的拮据那也是值当的。

　　这话说得不中听，但谁能有办法，吃不饱饭的现实就是那么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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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每个教室里都至少来了一半的学生，虞启东经过楼梯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他们埋头苦读的身影，有的人拿着崭新的题册的，已经是虞启东送过来的那一批。
　　没有哪个老师是不盼着自己的学生能出息的，他屏住呼吸看着这群埋头苦读的孩子，心里一时间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办公室，每一张桌子前都围着挤满前来询问问题的学生，狭小的空间一时间挤满了学生。

　　章泽村这些同时教着各门各科、各个年级的老师每日都忙碌得像个旋转不停的陀螺。他们没有给自己放假的习惯，即便是在难得的假期，他们也仍旧尽可能地待在办公室，以便随时应对学生的困难。当然，在这个小得可怜的村子里，除了教书没有其他工作的老师们似乎本就也是无处可去。

　　——虞启东手头上需要批改的作业很多。

　　但看到了学生们的用功，他也想要尽可能地了解自己班上的每一个学生，于是批改得极为认真。

　　或许这些孩子限于乡村的教育状况，也或许有的人并不怎么聪明，很多卷子上的答案甚至称得上一塌糊涂，但看到卷子上大多孩子蹩脚但还是一笔一划写下的字迹，虞启东也并不肯敷衍了事。

　　他拿出自己的本子，一边在卷子上打下分数，一边对每个班级乃至于每一个学生进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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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张卷子——”批改的卷子翻了大半，一份干净整洁的卷子突然吸引到了虞启东的目光。

　　因为这是一张几近完美的答卷。无论是从卷面还是这位学生几乎达到满分的答案来看，她都是一位足以引起看卷老师强烈好感的学生。虞启东看到后眼前一亮，不禁前去翻看这位学生的姓名。

　　“崔、春、英？”娟秀的笔迹填写在姓名栏，虞启东一字一字地轻声念出女生的姓名。

　　他对这个名字很眼熟，记得在拿到学校往年的成绩排名时，“崔春英”三个字一直稳稳地居于学校前三的位置。

　　学习优秀的学生似乎自然而然就能获得老师的喜爱，看着这一份几近完美的答卷，虞启东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动起了要重点培养崔春英的心思。

　　“哎，虞教授看到了春英的卷子？”坐在虞启东对桌的孙晓忠听到了他的嘀咕，颇有兴趣地过来帮他介绍这位学生，笑得挺得意，“小崔同学是不是又拿了高分。”

　　崔春英是他从小看起来的孩子，懂事又聪明，亲儿子孙韬招人嫌，天天惹得他心烦，这个小姑娘他却恨不得直接将其认作自己的亲闺女。儿子面前，他这个父亲做得失败，但论品行论道德，他也总能比得上崔春英家里的那对是非不分的奇葩亲戚。

　　想到那对父母，他就气得止不住地撇嘴。若不是崔春英和她姐姐这两个孩子争气，运气也不赖，她们两个姐妹的人生怕是早晚要被他们糟蹋了。

　　“只差一分就达到满分。”虞启东看到孙晓忠殷切的样子，于是将卷子拿给了他看，笑了笑，“看来这是个很优秀的小姑娘。”

　　“我有意让她做班里的学习委员，您看怎么样？”自家的学生自己清楚，在虞启东赶来之前，高二一班一直是孙晓忠自己代理着班主任，问他总不会出错。

　　“哎呦，学习委员？学习委员好啊！”因为严重的老花眼，孙晓忠不得不将试卷拿远些，对着光眯着眼睛使劲儿得看。在看到虞启东在子上画得满满的大红对号后，他也喜不自禁，满意地抖了抖卷子，“我也不是偏袒，但在章泽村的学生里，这孩子绝对是个学习的好料子！很多人都盼着这孩子能做咱们这几个村子第一个考上个国家排名前几的名牌大学的学生哩！”

　　——章泽村所处的这座大山里，出现学校这东西能有几年，又有几个能稳稳当当走到高考考场的学生。就算是学生当真为了学习下了苦力，在山村中如此贫瘠稀薄的教育资源面前也大都是徒劳无功。

　　好在近两年，政府的拨款分到了手中，到章泽村支教的老师也一批批地过来，村里人这才终于看到了通过学习考进大学改变命运的希望。

　　看来这是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虞启东心里不由打起了算盘。

　　他思忖片刻：“那好，我这就去问问她自己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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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启东去找崔春英的时候，小姑娘正在专心致志地背着书。

　　不比城里从小被捧在手心的那些皮肤白皙红润的女孩子们，崔春英作为农家人的孩子，也要从小学着种地做农活，脸上同班上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经历过不少风吹日晒。她皮肤黝黑又粗糙，脸颊的两边绑着两根乱腾腾的麻花辫，身上穿的是洗得快要发白的很旧的一套衬衫、一条已经缩水到脚踝处的裤子，看上去干净单调得甚至有些可怜。

　　但她一双水灵的眼睛倒是乌亮乌亮的，背书时在中念念有词的样子无比专注，很容易便感染到了正远远看着她的虞启东。

　　“虞老师？”突然被虞启东叫出来，崔春英有些惊奇。不似许多学生见到老师时下意识的慌乱，她落落大方地站在虞启东的面前，眨了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崔春英凑近了，近距离之下虞启东意外发觉了她的眼睛上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小姑娘好像是才大哭过一场，眼眶红彤彤得还没消去肿，大概是走出来时被风吹得酸痛，抑或是为了欲盖弥彰，她方才接连在眼底揉了好几次，反而是将眼周本来被小麦色皮肤掩盖住的红痕搓得更加显眼。

　　“我看过了你的成绩，很棒。只差这里一分就达到满分，不过可能是因为这里对你们来说有一些超纲，但是想要做对也是可以取巧的。”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疑问，虞启东先将试卷交给她，随后拿出自己带来的纸笔，带着她讲起题目，“你看……”

　　虞启东的讲解很有耐心。

　　清秀斯文的容颜在崔春英的眼前放大，白净平滑的肌肤没有一丝多余的毛孔，简直能和刚刚剥皮出来的光溜溜的鸡蛋相媲美。他的声音明明是柔和的，就像是那些能将人在课上哄睡过崔春英的那些老师，但虞老师偏偏能让她听得很入迷，仿佛如沐春风般别开生趣。

　　作为江大学生公认的最受欢迎的教授，虞教授的课难抢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主讲师的那一张赏心悦目的面孔，更是因为他引人入胜的授课方式。

　　繁复难懂的知识被他掰开了揉碎了来讲，拆开成较为浅显易懂的内容一点点交给学生去理解。即便他所讲的是书本之外超纲的内容，也让崔春英理解得非常轻松。

　　讲完，虞启东放下笔，将自己本子上记录下来的笔记撕下来递给了崔春英，这次说起叫她出来的目的。

　　“我看过你的排名，一直位于学校的前列。所以我想要任命你为学习委员，希望你能在高二一班和老师更好地帮助同学们一起学习。”

　　他微微一笑：“你的意下如何？”

　　“哎，我嘛？”崔春英一愣。小姑娘羞涩一笑，觉得虞启东夸自己夸得颇为不好意思。

　　“我还是第一次当学习委员呢。既然您认为我适合，那我就一定尽力做好！”她对自己的能力可谓相当地自信，当即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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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启东又给她安排下一番工作，待到崔春英离开之际，他才将自己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

　　“介意告诉我吗？”他指了指崔春英眼边依旧没有消下去的红肿，尽量委婉地问道，“你的眼睛有些红。”

　　“咳咳……您、您说这个？”崔春英也没料到自己会被戳穿，一时间差点儿要羞得钻到地底下去。

　　“不想说也是可以的。”虞启东只是害怕自己一时为了便利，而错过一个孩子所面对的困难。

　　十几年前因为他对宗渝言的疏忽而结出的苦果一直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他大抵永远难以忘记，当自己半夜突然被医院的急救电话惊醒，匆匆赶往医院后为宗渝言签下手术同意书的心情。

　　十来岁的宗渝言还远没有现如今那么高大挺拔。骨瘦如柴的少年鼻青脸肿地躺在病床上，衣服的后背全是鲜红的血迹。他紧闭着眼，失血过多早已让他失去了意识。因为反抗那些人的暴力，他的一条腿也被打折到骨折，扭曲到外翻。

　　——他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平日里总喜欢抱着自己撒娇，对自己任性的少年人。

　　血色渗入虞启东的瞳眸，宗渝言当年的惨状印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身为师长，一定无论如何都要时时刻刻关注着这些孩子们真正的诉求。

　　即便许多学生还并不成熟，即便甚至很多的想法在大人的耳中听起来普通又好笑，但深究这些想法本身，在他们半路徘徊或是走向深渊之前，往往便能够给予他们一双助其向前行的手。

　　忆起旧事，虞启东一时怅然。

　　“……我只是想，如果需要帮忙，我应当可以。”他敛下眉，温声细语地对崔春英说道。

　　“其实也不是啥大事，就是被人气到了。”崔春英说起这事来也挺沮丧，小大人样儿的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您应该记得孙韬吧——就那个特讨人厌的、公然旷课脸特臭的。”

　　说起来就委屈。她噘起嘴，极其没好气道：“他给我说好要回来上学的，可临到关头又反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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