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时

　　第二天一早，马群耀跟苏苏排排站在水池边刷着牙，汪院长老早就带着小宝去医院了。

　　周姥姥起的更早，这时已经洗好了衣服，做好了早餐，在院子里背着手打量着自己前些年种下的那棵小树。嘴里还喃喃的：“奇怪了，这树都这些年头了，怎么也不见长的？苏苏你过来一下。”

　　见周姥姥招呼着，苏苏吐掉嘴里的水，慢悠悠的把杯子牙刷放好，然后努力抬着步子走到指定位置。

　　周姥姥把苏苏拉到小树旁，退了几步看了好一会，大声斥责道：“我们苏苏都比树高了，太过分了，这人一定是个骗子，卖给我的时候骗我是棵桂花树来着。”

　　苏苏抬高了声音反驳着：“周姥姥，因为我每天，都在长高啊。”

　　这不够说服周姥姥，周姥姥还在骂着当年那个卖树苗给她的人，又暂停了一下对苏苏说：“可是树也应该长啊。”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大利轻轻一带，把自行车扛着进了院子。

　　“大利回来啦。”周姥姥招呼着。

　　大利回答：“哈哈哈，回来了。”

　　周姥姥点头：“嗯，洗手吃饭吧。”

　　苏苏还在挣扎：“我比树长得快对不对？”

　　周姥姥自顾自进厨房。

　　大利把车推到一旁，笑哈哈的回答：“哈哈哈，苏苏比树长得快！”

　　马群耀也走过来，有些埋怨的开口：“大利，你把车弄得好脏！”

　　大利还是笑：“哈哈哈，我妈家门口有一个水坑。”

　　大利说的妈妈家其实只是一家疗养院，大利的妈妈有智力障碍，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多大年龄，只知道她在街上游荡着游荡着肚子就大了。后来生下了大利，可惜大利跟她妈妈一样，空长了一个高大的个子，智商却只有八九岁的小孩那样，本来就靠街坊四邻施舍的，一下子变成了两个。还好后来居委会看不下去了，重重申请之后把娘两个分开了，一个送了东边的疗养院，一个送来了西边的仁爱福利院。这俩人没有分别的不舍，反而哈哈哈的跟对方道了个别就此一东一西的远远生活着。汪院长每个月都会催促着让大利骑着车过去看自己的妈妈，大利有时候犯懒嫌弃麻烦，嘟嘟囔囔的不愿意去，周姥姥护着：“催催催，催什么？”

　　汪院长很生气：“自己的妈妈不看，那是什么好孩子？”

　　周姥姥白了她一眼，想说你以前不也是这样做的吗，但是没有真的开口，只是把大利护在身后。

　　汪院长理解了她眼神里的意思，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然后丢下一句：“那这个周末一定要去了大利。”

　　大利点头。

　　周姥姥直接端出了紫砂锅，马群耀手上拿着好多小菜跟配餐，苏苏跟在最后，手里捏着筷子。周姥姥大声招呼：“大利，别洗车了，先吃饭。”

　　大利捏着水管，不用抬高声调都比水声大声：“哈哈哈，一会耀耀哥要骑着上学，哈哈哈，我马上好。”

　　明明大利比马群耀大十岁，偏偏要跟着苏苏他们喊他耀耀哥，马群耀心想结合他实际智商，也不是不可以算弟弟，就由着他去了。

　　早餐没有什么花样，一般都是温热的白粥，配上周姥姥自己腌制的小咸菜，再配个鸡蛋牛奶，都是些居委会，各种事业单位捐来的物资。

　　周姥姥给苏苏夹菜：“苏苏，尝尝姥姥新做的腌辣椒，姥姥才学的。”

　　据说周姥姥跟着女儿来福利院以前，是不怎么会做这些的。但是她现在好像都会，而且每天乐于跟着其他老太太一起研究这些新菜式。

　　苏苏尝了一口，说话更不利索了：“哇，姥姥，辣，辣死了。”

　　周姥姥将信将疑：“有这么辣？那刚刚应该让耀子尝。”

　　马群耀有些防备的护住了自己的碗。

　　周姥姥夹在空中的一筷子辣椒转了个弯，放到了大利碗里，然后问：“大利，你妈妈最近怎么样。”

　　“哈哈哈，妈妈很好啊。还让我带了好些吃的给你们。”大利笑呵呵的答。

　　马群耀不用打开看也知道带了些什么吃的回来，肯定又是去之前汪院长让他带给他妈妈的。每次他妈妈又会给他拿回来，两个人相互客气着，只是大约都不能懂这其实就是大利带过去的又来了个回而已。

　　周姥姥点头，抿了口粥又问：“大利，腌辣椒辣吗？”

　　大利哈不出来了，咧着嘴：“嘶……不辣。”

　　苏苏翻白眼：“大利哥，懂什么，姥姥，你问，耀耀哥。”

　　马群耀又捂住碗。

　　吃完了早饭，马群耀骑上车，大利麻溜的一把将苏苏抱上车后座。然后挥手跟苏苏告别：“哈哈哈，苏苏再见，耀耀哥，慢点骑！今天好好读书！”

　　马群耀进学校的时候，把苏苏抱下来，然后去车库把别放好。再回来的功夫，就看见吴春兰推着车，停在那里跟苏苏说着话。苏苏把头埋的低低的，几根手指头习惯性的绞在一起。

　　马群耀几步跑过去的功夫，只听到吴春兰丢下一句：“叫你们汪院长有空一定要来找我。”

　　然后她蹬上自行车往后头的办公楼去了。

　　马群耀看着她的背影，转头问苏苏：“吴春兰跟你说什么？又是叫你转学吗？”

　　苏苏点头。

　　吴春兰总是觉得苏苏太慢了，虽然苏苏脑袋是聪明的，但是跟在育才的学生一起，总是那么奇怪那么突兀。做课间操的时候，体育课的时候，就连来回上个厕所都一定要耽误一会上课时间。所以她从苏苏进育才开始，就总是建议她转去残疾学校，最近又因为育才评选优秀中学意见更加强烈。

　　马群耀对着那个早就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啐上一口：“你不要搭理吴春兰，她有毛病的，就知道优秀中学，呸。”

　　苏苏摇头：“没事的，耀耀哥。吴主任她，没有说我，什么，只是让我，找汪院长来。”

　　找汪院长来，汪院长能怎么样，就只能屈服而已。毕竟育才是不收他们学费，每年义务接收各个福利院的孩子们的。

　　早读课的预备铃尖锐的响了起来。

　　马群耀一把背上苏苏，先往苏苏的一班跑。还不忘记跟背上的苏苏说道：“没事的，苏苏，你不想转学，就不转学气死她。”

　　苏苏小声的在他耳边回答：“耀耀哥，我，没有觉得，我哪里，不正常。”

　　马群耀大力点头，生怕苏苏看不到：“苏苏很正常。”

　　熬到一天放学，马群耀没有急着出学校。一个人在后面矮矮的办公楼门口晃荡，看着门口车棚里停着的那辆粉色自行车，前车轱辘上那个晃眼的新螺丝钉，心里在想昨天简言没有成功真是太遗憾了，手插在口袋里，犹豫的捏了捏那把螺丝刀。

　　“哪个是教导主任办公室啊，真是服了，都没个字的。”熟悉的声音小声碎碎念叨。

　　还真是想到谁，就看到谁，回头一看还真是简言。他昨天说还会再来，果然就来了，马群耀想不到他会这么快。

　　马群耀也压低声音：“简言！”

　　“马群耀？”简言惊了一下，定睛一看是马群耀，赶紧快步走了过来。看着马群耀站的位置嫌弃道：“不会吧，我昨天用过的招数你还打算再用啊，没用了，吴春兰猴精。”

　　马群耀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

　　简言坏笑着：“我有别的法子。”然后变戏法的从大外套里掏出一只黑布包着的小笼子，还得瑟的把布揭开来凑到马群耀跟前：“你看。”

　　马群耀吓了一跳，居然是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老鼠：“你哪弄的？”

　　简言赶紧塞回怀里：“还能上哪弄，本少爷请人特地抓的。吴春兰最怕老鼠了，放她抽屉里，保证吓得她屁滚尿流。”

　　“你怎么知道她怕老鼠？”马群耀下意识地问。

　　“我当然知道。”简言答得顺口，又当即转移话题道：“我就是不知道她办公室在哪，找了半天，你们这破学校连个牌子都装不起真是服了。”

　　马群耀连忙说：“我带你去，我知道。”

　　吴春兰虽然是教导主任，但是育才中学太小了，除了校长有个独立的办公室，就没有多余的地方了。吴春兰也跟其他老师挤在一个大办公室里，但是她的桌子大一点，这样来显示她的主任位置。

　　马群耀跟简言趴在窗口观望了半天，才确定里头此时没有人，简言钻进去，顺着马群耀手指的位置，飞快的把那个小盒子抖开来，黑影一晃荡，他自己都吓一激灵。然后强忍慌乱的把抽屉关的严丝合缝，才跑了出来。

　　马群耀也跟着他一起跑，跑到走廊转角，简言停了下来，拉住马群耀：“马群耀，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一会听她惊恐的叫声，哈哈。”

　　马群耀摇头拒绝：“不行，一会会把保安大叔叫来的，我们就跑不掉了，被抓到就完了。”

　　简言安慰他：“没事，从这里出去很近，就从我刚刚翻进来的那堵墙再翻出去就好。”

　　马群耀想想吴春兰的嘴脸，把心一横：“好吧。”

　　两个人把腿都蹲麻了，终于听到高跟鞋蹬蹬蹬进了办公室的声音，偷瞄一眼还真是吴春兰。不出一分钟，办公室就果真传来了刺耳的女高音：“啊！”

　　吴春兰战斗力很强，还不等保安大叔循声而来，就又蹬蹬蹬的冲进来：“是谁干的？”

　　马群耀站起身就跑。

　　后头简言大约是腿蹲麻了，起的一趔趄，立马被眼尖的吴春兰发现。“站住！”

　　两人逃窜到墙边，马群耀手脚麻利的先翻了过去，准备回头接应简言，吴春兰穿着高跟鞋也不输，追在后头的声音传了过来：“保安，快，追他们。”

　　简言被墙头的石子绊了一下，慌乱地回头看了一眼。马群耀催促着：“快下来啊。”

　　却听见后头好像是吴春兰的声音，有些疑惑又有些失落的声音：“简言？”

　　简言听到自己的名字，避过了马群耀递过来的手，直接从高墙坚定的跳了下去，揉了把腿头也不回的跑了。

　　马群耀还有些发愣，又被保安跟着翻墙来追的动静惊醒，连忙也跟着跑。没跑出几步，又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林祎凯，他也跟着简言后头跑了两步，但简言可能没有看到，直接跑远了。

　　只是跑了两步而已，他就停下了脚步，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粉，喘了好几下。

　　后头保安在喊：“小兔崽子，别跑！”

　　马群耀咬咬牙，弯下身子跟林祎凯说：“快上来！我背你。”

　　林祎凯顺从的爬上去。

　　林祎凯空有这么高的个子，人却轻的不行。马群耀背起来的瞬间还颠了一把，才开始拔腿跑。他轻飘飘的附在马群耀背上，还有些杂乱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胸腔拍在马群耀的背上，呼吸烫烫的扫在马群耀的耳根处。马群耀背过苏苏，背过小宝，林祎凯没有比他们重多少，却第一次让马群耀感觉自己的呼吸也好乱。马群耀有一点放空，林祎凯却在他耳边低低的提醒：“小心，马群耀，有坑。”

　　这话晚了一点，马群耀刹不住已经跨出去的步子，带着林祎凯一起原地跌了个跟头。马群耀下意识的护着了林祎凯的头，即使这样还是听到他吃痛的轻呼声：“啊……”

　　马群耀连忙爬起来：“你没事吧林祎凯？”

　　林祎凯在他的搀扶下，吃力的站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肘关节，轻轻摇头：“我没事。”他说话间，关心的目光还在马群耀身上来回扫：“马群耀，你腿破了。”

　　马群耀看了一眼，掉了块皮，不以为然：“没事。”

　　林祎凯又说：“马群耀，你衣服破了。”

　　“啊？”马群耀连忙又低头，今天没出学校校服也没脱，还真的摔破了一个大洞。完了完了，马群耀有些心疼的摸着那个洞：“哎呀，真的！”

　　马群耀有些难过，自己这件保护了很久的校服，有些埋怨的开口向林祎凯道：“为什么简言每次都要把你这个弱不经风的林黛玉带出来拖后腿？”

　　林祎凯想了一下，眉目有些自责的垂了下去，他大概也从心里把责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嘴里喃喃的冒出一句：“是我要跟来的。”

　　马群耀转身走。

　　“对不起，马群耀。”他在身后小声说，夏天的余热把他的道歉声瞬间灼化，马群耀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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