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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送走漫云后,涟漪换上睡袍,重新钻进被窝。昨晚,竟然穿着厚实的毛衣毛裤睡了一夜。这要换作平时,她绝无入睡的可能。看来,昨晚真的喝多了,也不知怎么被弄回家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丢人现眼!特别是在那个狂妄自大的家伙面前。不过,他昨晚好像也喝醉了。她用被子蒙住头,好像要把羞耻挡在外面。这一套绵软的“被窝”是她花了将近3千元从名牌用品商店买来的。不论花色,款式,还是材质,做工都是最上乘的。滴水成冰的日子,除了上班,她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床上:看书,听音乐,织毛衣,随手涂鸦似地画些素描……如是,她已过了三个寒冬,“被窝”依然如新,确实物有所值。
涟漪自认为是个完美主义者,喜欢精致,长久的东西,那怕费时费力费钱,也在所不惜。幸好,在当地,她有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基本上可以应付她的需求。
这种喜爱精品的嗜好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她原本是个很朴素的女孩,甚至有些土气,就像故乡单调寂寥的深秋。
她出生在市郊的一个农场里。童年是在奇怪的年代,奇怪的家庭里度过的。母亲小学勉强毕业,竟可以在农场的小学里当数学教师。父亲好歹上了两年美院,也只能在地里干农活。她是家中老小,唯一的女孩,却莫名其妙地成为母亲的眼中钉,肉中刺。“丧门星!瞧见你就晦气,给我滚远点……”母亲的怒吼经常在耳边轰鸣。她像只受惊的小老鼠,常常要蹿逃到母亲看不到的地方。但是,即使她跑得再快,终究逃不出母亲的手掌心。母亲上火的时候,顺手一扒拉,抄起身边随便某样东西便往她身上戳、抽、抡、扔;实在找不到有份量的东西,便扯着她的头发,狠劲地在她浑身上下掐、揪,不解恨时,便动用牙齿咬,龇牙咧嘴的,真真是几世的仇人。有一次,隔壁家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实在看不过去,上前劝阻道:“积点阴德吧,你会把她打死的。”她才说了这么一句,母亲马上放下棍棒,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人啐道:“打死她,我自会去抵命,用不着你这个老太婆来管,闲着没事就坐一边去,掰手指数数剩下的日子吧……”还用乡间俚语泼妇骂街似地咒骂了好一阵。老人气得手脚直哆嗦,说不出话来,被好心人搀回家去。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便去世了。从此,两家结下仇怨,稍有风吹草动,则相互谩骂。过后,母亲往往又会把气撒在她头上:都是你这个“扫帚星”害的,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你这个害人精、现世报!母亲戳着她的脑门咬着牙咒骂个不停。那时,她不懂“现世报”是什么意思,虽知不是什么好话,但感觉有点特别。因此,她对这个词很上心,一直都在默默地找寻它要表达的意思。知识和心智累积到一定程度后,她才彻底明白。由此她更糊涂了:她从没伤害过谁,为何有此报,而她的哥哥们经常动拳伤人,倒什么事也没有,这正常吗?
那以后,更没人出来劝阻。每当她的呜咽声响起,邻人们则厌烦地相互交换眼神,这谎话连篇的丫头又闯祸了,该打,该打,棍棒底下出孝子嘛。母亲虽然读书不多,但深知话语的力量,逢人便抱怨她如何如何的辛苦,女儿如何如何的品行不端,如何如何地爱撒谎,如何如何地不听话,实在难于管教啊……听得众人连连叹气,小小的年纪,就任性使诈,谎话连篇,这还了得。这丫头该得到教训;往狠里打,别手软,把她打怕了,她才知悔改。小时候不管教,长大该上房上梁了……大人们不给她说话的权力,即便她可以说,他们也不相信,因为母亲说她是一个撤谎的人。母亲说她是什么,她就是什么。得到众人的应和,母亲更加有恃无恐,动辄就对她进行无端的责罚,常至累瘫一旁,喘不上气,才会住手。在外人看来,受伤害的人倒是她这个打手。由此,她对母亲的恐惧与日俱增,母亲稍稍作色,她便抱着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她的这个样子又激起母亲更深的厌恶。有一点,她很清楚,即便被打得遍体鳞伤,她也不能大声哭喊,因为从经验来说:她哭得越响,母亲就越亢奋,下手便更狠。
常常,午夜梦回,被恶梦惊醒之际,她困惑不已:那段时日,她怎么能……熬得过来。思来想去,她甚至迷信起来:天佑于她,或出自善意;或出于惩罚,因为前世作的孽。前世今生的说法,不知从何时起牢牢抓住了她的心。但她更倾向于前者;因为,尽管她活得很不堪,老天似乎也不眷顾她,但她始终都认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奇迹,世界以她的体验而体验着;以她的感受而感受着……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她开启了世界今时今日的存在,历史在她身后凝固,未来在前面招摇。当然这只是她的胡思乱想而已,但在面对孤独困苦之时,正是这种意念支撑着她。她很想看看自己的结局,是否如母亲等人所说:你这个不祥之人,决不会有好下场。
只要一触及童年,她的怨恨便由然而生:既然是不祥之人,为什么不一生下来就浸死呢,一了百了,大家都省心。那个年代不是时常也有人偷偷这么做吗?生的女孩多了,养不起,便将刚生下来,还没擦拭的婴孩,往桶里一浸,就地埋了。这是当地自古传承的习俗,当有上千年的历史吧。虽然“改天换地”后,政府明令禁止,但又怎奈得何现实呢?
刚生下的婴孩,生命很脆弱,意识根本不存在,掐灭它应该不费吹灰之力且所受的痛苦少之又少。我压根不感激她的宽宏大量,因为她将她那高浓度的怨恨一点一滴地灌进我的心里,荼毒我的灵魂,以至于我不能正常地生活在人群中。这种念头潜于意识的深处,有很多类似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恶毒的念头躲藏在那儿,当因为某类事端而勾联出它的一刹那,尽管只是想想,也让她汗颜:原来她也这么坏。一直以来,她都以弱和善的姿态示人;一直以为,弱和善是一对兄弟:因为弱而善,因为善而弱。
童年--她最不愿启开的记忆匣子,如若很不幸地被某些事物触动,比如恶梦、比如在她面前上演的母爱温情……会不由自主地撞开它,那么恐惧--强大的记忆感受便开始折磨她。她害怕看见人们手里的棍棒竹槁之类,抡在身上,骨头散架,拍到头上,天旋地转;更害怕藤条、竹篾、枝条之类,抽在身上,一条条血印子,皮开肉绽;但最害怕的还是剪刀、针等尖锐的东西,刺进肉里,魂飞魄散。□□的痛,即使锥心刺骨,也有结痂而愈合的时候;但它传导给精神的恐惧,却恒久弥长,不时破坏扭曲她生命中最本质的那部分,从而滋生出郁抑乖张和一直无法捉摸透的某种危险的力量。她不能相信任何人,表面上恭谦有礼、唯唯喏喏,心里面却厌烦、憎恶:不相干的人,自以为是的人,喋喋不休的人;似乎愤恨的积累已临近了她的忍受力,毁灭--向外挥拳,击毁邪恶乃至美好的冲动时时诱惑着她……母亲把恨传导给了她,恨是她的本质。美好只是暂时的幻觉,邪恶才是永恒的真实,真正的力量。
甚至,在她看来,死亡本身不可怕,倒是死亡的产物令人恐怖。死亡,不过是永远不能见面而已;和那些已远走他乡,没有机会再见,曾经相熟的人一样,他们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成为她记忆的一部分。隔壁的老人、在水塘里摸螺而溺死的姊妹俩、因中暑突然倒地而亡的养鸽大叔……每年都有好些人从眼前消失,埋葬在后山的坟地里。那一大片坟冢,乱草丛生,白天从旁经过,冷森森的风便从那里面掠过来惊扰你;到晚间更是鬼火荧荧,一般人不敢靠近。她无法把那些从她面前消失的人与那片坟茔联系起来。因为她不断地从老辈人口里得知,那里出没着可怖的鬼魅--死神的帮凶,帮着把活人勾了去。这世上真的有鬼吗?父亲说没有,但老人们很肯定,责备地反问道,你没看见跳跃的鬼火吗?并绘声绘色地讲述各种各样鬼怪的可怖传说。可是,你们亲眼见过吗?见过的早给吓死了。那些传说在她的小脑瓜里不断回旋成一幅幅恐怖的画面,唬得她心悸;她害怕黑暗,那些鬼魅就是凭籍黑暗出来戕害人;也害怕尸体、坟墓,鬼魅正是借着尸身从栖身的坟墓里爬出来吓唬人。她过度的惊恐,引起了父亲的担忧。他安慰她说,她很小的时候,还经常光顾外婆的坟呢;有一次竟在那儿睡着了,什么事也没发生;长大了反倒胆子小了。父亲告诉她,她一生下来,母亲就拒绝用奶水喂她。是外婆用米浆一口一口把她喂养大的。四岁那年,外婆突然过世了。失去了慈护的她常跑到坟头哭喊着让外婆从土塚里出来。兴许以为外婆是在和她玩捉迷藏呢。外婆的模样,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倒是母亲怨毒的眼睛常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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