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例

　　恒昌县。

　　街灯闪烁，忽明忽暗的瞬间能听到咔哒响声，车道上几乎没有过往车辆，偶尔有一辆呼啸而过的摩托，上头坐着几个头发各异的青年，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郑羽就徘徊在这段破旧小道上，迟迟未往前走。

　　重回故地，她甚至害怕在拐角看见熟识的人，愈发踟蹰不前，明明前面那栋破旧筒子楼就是她家，却迟迟不敢靠近。
　　她离家三年，对故土是怀念又排斥。

　　终了，也只得拉着行李箱往前走。箱轮滚滚的声音不绝于耳，郑羽似乎无知无觉就走到了家门口。

　　黑色大门有些破旧划痕，杂七杂八地贴了许多张小广告，花花绿绿的，有些陈旧胶痕没擦掉，沾着许多灰尘。

　　郑羽站在狭窄的楼梯口，总算扣响了那扇门。

　　开门的是她妈。
　　面容苍老，嗓门宏亮，手里拿着大红色橡胶锅铲。

　　郑妈喜上眉梢，连忙将人往屋里扒：“啧，还站门口干啥，赶快进来。饿了吧？饭很快就好啊。”

　　郑羽有些局促，到了沙发旁看没人，才坐在一角，盯着电视屏幕发呆。期间，郑妈一直在厨房忙活，时不时扯着嗓子喊几句，都是问郑羽冷不冷，热不热，饿不饿。
　　大多是些没用的废话……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她们也能说多几句话。越过这生疏的三年，郑羽不难看出她脸上的皱纹。
　　却不免恍然，她已经这么老了吗？

　　郑羽忽然就觉得这几年的赌气没了支撑，眼眶一酸：“妈……”

　　“妈！我们回来了！”

　　郑羽没来及说完，门口声音突响，郑妈的眼神立马亮了，却低声骂着去开门。
　　“说了带钥匙，一个个的都不带。真是，都当我的话是耳旁风是吧？”

　　郑羽看去，只见郑易嘻嘻哈哈地进门，后背挨了郑妈一拍，依旧笑嘻嘻地往郑妈身上凑。
　　她以前，似乎也喜欢跟妈妈撒娇。

　　“姐，你回来了啊！”郑易看到郑羽，忙跑近，“姐，你终于回来了。你看看，我是不是长高了？看看我这肌肉！”

　　郑羽看他挤肌肉憋到脸通红，笑了。少年人似乎总能将些微尴尬的局面变得轻松，有了郑易的插科打诨，郑羽难得放松些。
　　而郑爸也只是在旁看着，偶尔摇头，轻飘飘地说一句：“还是小孩样……”

　　估摸着快差不多，郑羽去厨房盛饭，没在熟悉的地方找到碗筷。
　　“碗在水槽旁，那个铁架子。对，都是才洗了消毒的，还是放外面好拿一点。”
　　“鸡精啊？是没买了。你弟说这种都是添加剂，吃多了不好，就没怎么买了。”
　　“闻闻这个米，香吧？去年从你春姨那儿买的，你弟可喜欢吃了。”

　　郑妈喋喋不休，郑羽端着碗沿，觉得分外烫，脑海里不自觉闪过以前的一些事。
　　她还是这么爱念叨，句句难离郑易。

　　吃饭的时候倒是格外安静，除了电视的背景音，只余浅浅呼吸声。
　　郑羽看一圈，没看到她喜欢吃的菜。

　　她向来嘴刁，又不喜改变，常吃的其实就那几道菜，而鸡肉类，她也只吃板栗炖鸡这道菜。
　　“妈，明天我想吃板栗炖鸡……”

　　郑妈顿了会儿，忙点头：“今天我忙昏头了，忘买了，明天我早起……”

　　“谢谢妈。”
　　“你这孩子，跟妈妈还说什么谢谢。”
　　郑羽没再说话，机械地扒饭，有些食之无味。

　　晚上，郑易非拉着她打游戏，她没推掉，却完全不在状态，越发坑人，郑易被她的操作气得满眼冒星。
　　“完了，我要脑溢血了，姐你记得打120啊，免得没人给我收尸……姐！你快被人机打死了啊！反击啊！”

　　几局游戏后，郑易瘫在沙发上，失去了生活的乐趣，眼睛盯着猛降至0.8的kd，心痛到麻木。

　　“姐，你还真是个‘游戏杀手’啊。”

　　郑羽知道他嘴里没好话，也不搭腔，倒是现在安静下来，她有些无所适从起来。毕竟很久没联系，郑易如同拔节的枝条，长得迅猛，她的记忆仿佛还停留在他非得跟在自己身后的情景。
　　倒是郑易无知无觉，依旧扯东扯西，甚至将他收到的一沓情书翻出，非得念给她听，美其名曰“人格魅力太大”。

　　.

　　第二天难得睡了个懒觉。

　　等郑羽缓过神来，天光大亮，一门之隔的外头，人声吵嚷。

　　“啧，别动！等你姐来再吃！”
　　“说了我去喊一声，不然我看就我姐那个懒性子，咱们得十二点才能吃上吧……”
　　“你姐昨天那么晚才到，不累的啊？你个混小子，还拽着你姐玩游戏！”
　　“我还后悔呢！打上去又要好久……”

　　她摇摇头，赶忙收拾完出去。
　　才看到人，郑妈就用筷子敲开郑易的手：“那是你姐的！要喝自个儿盛去。小羽，来。你喝喝妈熬的鸡汤，熬了两个多小时呢。妈一大早就去买来的土鸡，吃着暖暖身子。”

　　郑羽点头，忙接过：“谢谢妈。”
　　“你这孩子……”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郑羽慢慢了解到这几年家乡的变化，偶尔会有些晃神，可能当初真的是她有些小题大做了。
　　郑易也领着她重回母校。
　　回家的路上路过眼熟的早餐摊，郑羽眼神一直不自觉黏在上头，郑易注意到了，凑上去喊：“姨，给我来份全家福煎饼果子，鸡蛋要双份的啊。”
　　“好勒。”大姨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递了过去，被郑易反手就塞给郑羽。

　　“姐，你快尝尝，看跟以前味道一不一样。”

　　郑羽手心发烫，捏住边角，纸袋轻微作响，难免让她触景生情。
　　郑母给他们的零用钱其实是一样的，一周三十，郑易大手大脚花完了就再缠着要，郑母给的都很爽快。而郑羽只有一次因为买练习册超支了，找郑母要，却被搪塞过去，那几天的早饭都是蹭的同桌的。
　　可这些郑易不知道。他的钱财用得依旧随心。

　　“是不是和以前味道一样？”郑易眼珠亮晶晶的。
　　郑羽咬着饼皮，轻点头，还牵起嘴角笑笑。郑易只当她真的开心，拉着人一路把那些小吃摊都吃遍了，直等到他嗓子眼都塞满了，二人才打道回府。

　　难得的是，家里灯竟还大亮着。
　　郑易迎面撞上郑母，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看着他们。他双手高举：“哎！姐姐回来，我高兴嘛，我这不是也9点前到家了嘛，妈，你别耷拉着脸了……”
　　郑易凑上去给她揉肩，郑羽在一旁站了会儿，亮白的灯光更显得她手足无措，没待一会儿就进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门忽地被敲响，传来郑母的声音：“小羽，妈妈给你找来点消食片，这兔崽子，拉着你吃这么多，大晚上的，别又胃难受了。妈妈进来了啊？”

　　郑羽没来得及开口阻止，人已经到跟前了，她没再说话，接过药吃了，又要道谢。
　　“你这几年都没回家，家里变化还是很大的吧？你弟他们的学校现在建了个宿舍楼，跟你之前高中那个楼一模一样……”
　　郑母自顾自地扯了很多话题，郑羽都只是附和点头，郑母也实在跟她这个女儿没太多话题，摩挲着手在那坐立难安的，却又不出去。

　　郑羽看她几眼，无可奈何地笑：“妈，您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郑母笑：“妈妈能有什么事哦，没事，就是跟你说说话……”
　　“就是你也知道的，你看你弟弟成绩也不好，考大学肯定指望不上了，他毕业了肯定得去打工的，眨眼就到了成家的年纪。这房子……房子总是要有的。你毕竟是他姐姐，也要稍微帮衬着点的。你看……”

　　郑羽一直看着她，也不接茬，心愈发冷。
　　“你看，这房子……”郑母红着脸，硬着头皮又说了几次。
　　“您想要我给他买房？”郑羽还是问了出来，被郑母急忙否认。
　　“也不是，”郑母搓着手，谄媚地笑：“妈妈知道你挺赚钱的，给别人拍照是吧？这活又轻松，站那给人拍几张就行，你就当提前给爸妈一点养老钱，我们也不要多的，一百万就够了，剩下的我和你爸再凑一凑……”

　　“妈，”郑羽打断她，“我哪儿这么赚钱啊？我都没工作几年，再说了，郑易才十七，他就算要结婚也得二十二，您就这么着急吗？”
　　郑母摸摸她的头：“那明星这么赚钱，你们拍明星的，不是更赚钱嘛，你也别骗妈妈，就只要一百万……”

　　“我总共都没这么多钱！”
　　“那你现在有多少？你告诉妈妈。”
　　“80万。”
　　“你给妈妈30万吧，给爸爸也30万，你还年轻，事业也好，以后肯定能赚更多钱的。你弟弟得趁年轻赶快娶老婆，不然就他那德性……”

　　郑羽冷冷开口：“我不会给的。”
　　“你，”郑母表情僵住，“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一分钱都不会给的。”郑羽嘲讽地笑，“我说你非得要我回来是干什么，原来是拿我当提款机了。这几年我虽然没回来，但钱一直都有给你打吧？我赚得也不多，几乎一半都给你了，你还要怎样？就算是养育之恩，我也还得差不多了，你们花在我身上的钱连这点零头都没有吧！”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我可是你妈！我拼死拼活地把你生下来，供你上学，初中高中大学，哪个不费钱！”郑母拍桌而起。

　　“我大学都是自己兼职的钱，你给了什么了！我都没回来过几次！”
　　“我是你妈，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呢！”

　　“你是我妈，也是他妈，怎么轮也轮不到我给他出钱买房！”郑易吵得头疼，不想再多带，提起东西就往门外走。

　　郑母一个劲拦，没追上，倚着门口破口大骂起来。郑父睡得正香，赶出来看到这样一番景象，整个人呆愣在那，好一会儿才上去劝。

　　郑羽不想再跟他们纠缠，拖着行李箱奔到门口，余光看到郑易站在卧室门侧，慢了一瞬，随即摔门，一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郑母没拦住人，扒在门口还在探头，又骂又哭的，没过一会便被郑父劝了回去。

　　街道灯光昏暗，郑羽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在坑洼道路上，没一会儿就要停下调整，那行李箱才能重新上路。
　　走出许久，力气逐渐卸掉，郑羽满腔火气郁结于胸，慢吞吞走到路口，一低头，才发现出来的匆忙，脚上穿的还是家里那双粉色棉拖。
　　不合脚，却说是刻意给她买的。

　　眼眶一酸，她靠着墙角蹲下，行李箱也没管了。
　　手机轻微震响，她没理会，没一会儿竟嗡嗡震动起来，仿若锲而不舍。
　　“……喂。”她瓮声瓮气地说。
　　“小羽毛！生日快乐！”阮恬甜兴高采烈地大叫，却没听对面有什么反应，“怎么了？不开心啊？你在哪儿呢，我来找你，咱们去酒吧，姐给你点几个男模。”

　　呜呜咽咽的哭声响起，郑羽的泪再憋不住，如涛涛水流一泻千里。
　　阮恬甜沉默了一瞬，又嬉皮笑脸起来：“给姐发个地址。姐给你点头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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