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流

　　文俊豪生日的第二天，就是平安夜。
　　我们是没有假期可言的，哪怕外面的街道装点得再漂亮。我们六个人坐在声乐教室里，等待来上课的老师。
　　铃声响的时候，老师没来，倒是胡PD进来了。胡PD平时就像颗土豆，今天还穿了身劣质的圣诞老人装。他风风火火滚进来，喊道：
　　“孩子们，老师上课前我先说件事！”
　　胡PD从圣诞老人的红布袋里掏出一个礼盒，扔到我们面前。我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也不敢打开。
　　“快呀，快看看！”
　　胡PD拍拍他的小手，兴致勃勃。他还没乐多久，姐姐踏着高跟鞋走进来，没好气地说：“打开吧，有点事情要宣布。”
　　何啸渊将礼盒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沓文件。而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出道企划终稿》。我们看着这白纸黑字，一时间有些吓到了。
　　“如你们所见。”姐姐说。“出道时间，定在明年三月。”
　　“也就是初春的时候。”胡PD笑眯眯地补充。
　　“从今天晚上开始，大家要学习出道专辑的歌曲。”姐姐说。
　　“好几首都是我作曲，你们一定会喜欢的！”胡PD拍拍胸脯。
　　“……能不能让我一次性说完？”姐姐转头瞥了胡PD一眼，“要宣布的事情有很多。”
　　接下来，姐姐用超快的语速讲了后面几个月的安排。我们要学习出道专辑的歌和舞，录制预热物料和出道日记，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事。
　　“具体的日程安排，都写在文件里，如有变动另行通知。”姐姐看了一眼手表，“同时，我必须告诉你们，接下来的三个月，你们当中如有任何一个人松懈，整个队伍的出道时间都会推迟。”
　　“席雨啊，不要这样逼孩子。”胡PD捏着红色布袋子，绕着教室走了一圈，给每个人都抓了一把糖。最后，他退回讲台，用亲切的、憨厚如丰收农民的笑容，对我们说：“咱们公司的规则是很简单的——要么死，要么滚！”
　　我们看着那五彩斑斓的糖，不约而同抖了一下。
　　“专辑可是为你们量身定做的，会好好表演的吧？”胡PD扛起礼品袋，大摇大摆往外走，“出道快乐！”
　　看着他离开，教室里半天没动静。姐姐叹了一口气，难得在工作的时候软下来。她也对我们说：“圣诞快乐。”
　　两位离开后，教声乐的蒋老师才走进来。为了圣诞节，蒋老师特地烫了一个玛丽莲·梦露般的短卷发。她翘起小指，微笑着翻看手里的歌谱。
　　“真的是非常好的歌曲哦。”蒋老师在钢琴前坐下，“来吧！”
　　蒋老师没有告诉歌曲的名字，也没有给我们歌词。她将曲子完整弹了一遍，然后转身看向我们：
　　“这是出道专辑的第一首歌。”
　　我回忆着刚刚的旋律，哀伤而温柔。我悄悄看向周围那几个人，要么拽得二五八万，要么眼神虚焦，仿佛神游天外，怎么看都不像唱这种歌的人。
　　“好，第二首，来咯。”
　　第二首昂扬许多，但也不是少年的轻快明朗，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愤懑与嚣张。
　　“这是主打歌吗？”文俊豪问。
　　蒋老师笑起来，说：“我们再来听下一首吧。”
　　第三首歌，仿佛第一首和第二首的结合体，却又是完全不同的意境。
　　蒋老师轻轻按下琴键，空中流淌出寂寥而凄美的琴音。钢琴声渐渐升高，蒋老师飞速拨弄，歌曲走向愤怒、质问。即将抵达高峰那一瞬，琴音忽然静止，掉入海底。
　　似有鲛人吟唱，喃喃诉说月光，和月光下漆黑的海浪。
　　窗外的城市夜景璀璨，教室里，无人开口。大家还痴痴沉在音乐中。蒋老师笑着站起来，将六份文件发到我们面前。
　　“这首就是主打歌。来，别愣着了，我来讲一下出道专辑的策划。”
　　我们作为六人男子组合出道，而第一张专辑，也讲述了六个少年的故事。
　　“六个长于农村和小镇的少年，孤身来到城市。他们有的怀揣着美好的盼望，有的带着离乡的胆怯与孤勇。进入城市以后，他们土气、木讷，被城市刺伤，被踩在水泥森林的底端。城市与乡土的割裂，夹在缝隙里的悲哀，少年人在痛苦中沉沦，在沉沦时遇见了彼此。”
　　蒋老师讲完，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胡岸刚来城里的时候，是受了多少气。”
　　蒋老师虽在打趣，但我听见专辑是这样的世界观，心情多少有些微妙。我刚来浙城的时候，也很受冲击。人们都像机器一样工作、赚钱，谁也不在乎谁。
　　“老师，这是乡镇青年进城记啊？”杜若琛笑了笑，开口问。
　　“哥哥，你为什么觉得奇怪呢？”贺百颇问杜若琛，“你家不是在浙城吗？”
　　杜若琛摇了摇头，说：“但我是农村户口啊。我小时候一直在村里的。”
　　“琛哥，我都不好意思谈这些，生怕别人骂我是土狗！”文俊豪一摔策划书，也故意凑上去，真像只大型犬。
　　“不是。”杜若琛无奈地推开他：“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据我所知，在座六位不都是乡镇小伙吗？文俊豪渔村的，贺百颇西北山沟沟，方知否深山老林，何啸渊东北屯里的人——”
　　文俊豪猛然转身，问我：“你呢？”
　　我愣了愣，说：“浙城郊外的村。”
　　杜若琛朝我投来肯定的视线，用力点头，开始鼓掌。文俊豪贺百颇立刻跟上啪啪几声。旁边，何啸渊看着天，方知否看着地。
　　蒋老师笑得不行，说：“是呀，专辑的概念就是为你们写的。好好看一遍歌词，待会先从主打歌学起。”
　　歌词纸上，特别标记了主打歌。它的名字叫《溺流》。
　　-
　　夜晚，声乐教室。
　　“我看差不多了。”蒋老师翻着歌词纸，“等会儿一个个上来，把自己的部分唱给我听。”
　　我仔细看着手里的歌词纸。我的部分在第二小节的第四段。歌词很少，但挺难唱。
　　一个一个队员上去，老师叫到了贺百颇的名字。他走到钢琴旁，像儿童合唱队似的，面带笑容地大声唱出来。
　　“诶——”文俊豪阴阳怪气地鼓掌，杜若琛也笑得东倒西歪：“百颇百颇，这首歌可别唱得那么高兴。”
　　“这首歌是乡镇青年的自我辩论。你得唱出那种、嗯……人在放弃与坚持之间的反复跳跃，那种感觉。”蒋老师说，“百颇，想想自身的经历。”
　　“就是，想想你最开始来这里的样子！”文俊豪起哄地吹了声口哨。
　　贺百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转身对老师鞠了一躬，说：“知道。”
　　贺百颇一点就通，下一遍的感情立刻对了。蒋老师满意点头，让他下去，接着说：“最后一个，席然。”
　　贺百颇从台上往下走。文俊豪双手抱胸，靠着椅背，笑眯眯地注视他。我一把推开椅子，大步上前，将他们对视的目光切断。
　　“席然，第二部分比较难，你试试看能不能独自完成。”
　　我在钢琴前站定，蒋老师对我说。我点点头，看向歌词。在开口前，我似有若无瞟向台下。文俊豪和贺百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坐在一起。
　　“123——”蒋老师抬手。
　　我收回视线，盯住白纸黑字，甚至盯出虚影。
　　“如果今夜能够沉在大海，就让月光做我的独白……”
　　教室里忽地安静下来，也没有平时窸窣的笑闹。我有些忐忑，皱眉继续唱下去。
　　“人生璀璨不过指尖的一瞬，溺亡时刻才算作永恒……”
　　零星琴音洒落空中，直至淡去、消失。我将歌词纸从眼前拿开，悄悄瞄着台下。
　　文俊豪趴在桌上，两手交叠，垫着下巴。他眼皮低垂，视线淡淡落在地上。
　　“谢谢席然。”蒋老师对我笑了笑，没有评价其它，“下去吧。今晚的课就到这里。”
　　我们开始收拾东西，大家也开始说话。文俊豪晃晃杜若琛的手，被贺百颇用力拍开。文俊豪疼得龇牙咧嘴，跑到何啸渊面前告状。
　　我唱的歌没有收到任何反馈，虽然有些失落，但我知道这些情绪都是没意义的。我跟着大家往外走，不用谁开口，大家不约而同进入A01，开始今夜的舞蹈训练。
　　后面，我们学习了出道专辑的四首歌曲。新年第一天，舞蹈李老师走进教室，正式开始教《溺流》的舞。
　　李老师根本没有废话，一个一个动作往下教。我们连着练了四个小时，终于进入副歌。
　　“接下来，队形变换，呈金字塔状。”李老师大喊一声。
　　因为是六人男团，金字塔型一出现，队伍就会以“1-2-3”的层次排列。这意味着，有一个人要站在center位的后方，被挡住大半。
　　李老师伸出手，指着我：“席然去后面。”
　　我点点头，立刻后退。
　　为了舞台好看，金字塔型出现了很多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我总是站在后方的遮挡位。
　　或许只是错觉。可每当我看向镜子，里头都只能出现五个人。譬如此刻，贺百颇站在center位，将我挡得严严实实。
　　那天离开练习室的时候，我疑惑地看着镜子。最终，还是选择闭嘴。
　　一月中旬的时候，李老师拿来DV，放在练习室的镜子前。
　　大家神经紧绷，认真跳了一遍完整版。一曲结束，六个人都跑上去，仔细查看录像。
　　我运气好，最先拿到相机。我紧盯屏幕，屏息查看自己的舞蹈。
　　然而，我先前的疑惑、担忧，真的变成了事实。在录像中，我总是被center位遮挡。有的时候，我甚至以为这是一个五人男团。
　　我来不及思考，立即将DV机放到文俊豪手中。他莫名看我一眼，我转头就走。
　　李老师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正仰头喝水。
　　“李老师。”
　　我快步蹬到他身边。他猛然抬头，我立刻顿住脚步。
　　“什么事？”李老师问。他用力将保温杯拧紧，瓶盖碰瓶身，发出叮嚓响。
　　我抿紧唇，直白道：“金字塔队形的时候，我总是会被挡住。”
　　“哦？”李老师上下看我一眼，然后别过脸，将保温杯随意一丢。“你舞蹈最差，只能藏在后面。”
　　“还有几个月出道。”我皱着眉，说：“我会把舞练好——”
　　“停！”李老师瞬间拔高音量，他们也看了过来。李老师是个肌肉型的光头大叔，他站起来，阴影笼罩着我。
　　“不要说‘你会’怎么样。这些话毫无意义。”李老师凑近我，沉声道：“把教给你的每一个动作做好。”
　　我的脾气也上来了。我梗在他面前，生硬回答：“就是因为我会把动作做好，才要说这个。如果我永远被人挡住，练好动作有什么意义？”
　　“哼。”李老师看着我，呼吸都带着不屑，“小子，听好了。你不是为了露面才练习舞蹈。而是只有你练到足够好，你才有资格露面！”
　　他不再看我，抬手将音响旋开。音乐瞬间充满练习室。我握住双拳，无力盯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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