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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津岛修治缓缓的睁开眼,入眼的便是女人赤裸的足尖,踩在细碎的玻璃上,刮开一道道伤口。
她大抵是不痛的。津岛修治的头脑迟缓的运转,感到了一点思维不受控制的滞凝感。不然为什么,在伤口的折磨之下,她还能露出这样愉快的表情呢?
眼角和唇角都向上提起,眉梢都有着笑意。
津岛修治不理解。他只是坐起身来,看着女人站在已经被打碎了的镜子面前比划着。
五颜六色的服装在她身前交替着,仅剩的镜子都是裂痕,忠实记录下了狰狞的丑陋身姿,将女人的样子扭曲。
扭曲——
女人的样子在津岛修治眼里逐渐变化,变成一团雾,变成一摊血,变成一个丑陋的身影。他歪着头,看过女人的后背:“他要来了?”
女人似乎真的很愉快,声音里的故作矜持全然遮不住欣悦:“嗯!”
津岛修治垂下眼睑,不再看女人快乐的身影。
他不想打乱女人难得的愉悦。
他要来了——这个想法好像一团泥一样裹住了津岛修治全身,漫过口鼻,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个他名义上的父亲,绝非一个专一的好男人。相反,他冷酷残忍,喜新厌旧,给年幼的津岛修治带来的全都是不堪的记忆。
与痛苦。
大约是太疼了,仅仅是听到了有关于那个人的消息,皮肤上被盖住的疤痕就已经反射性的开始疼痛。但津岛修治并没有表现出一点痛苦神色。
他没说话,恍若实质的目光让女人回过身来。她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嘴唇轻启:“你不高兴吗,修治?”
“高兴。”他说。
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好像很假。
津岛修治说,我真的很高兴。
好像很真。
女人没在意他的想法,例行公事的一问没有阻碍她的心情。她转回去,选出一条血红色的裙子,边缘太红,显得太艳。
女人高高兴兴的换上,足上的血流到衣摆上,和红色融为一体,几乎让人闻见了血的腥臭,死亡的气息如附骨之疽一样缠绕在房间里。
穿着精致衬衫的小少爷死气沉沉。
鸢色瞳孔中央印出两个纠缠的身影,热情似火,女人的身躯好像水,柔软细腻。津岛修治忽然生起一点想要呕吐的恶心。
太恶心了,他想。
为什么这个女人永远如此令人难以理解,为什么她永远放荡,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永远自私。
但他没动,在男人的默认下看完了所有纠缠与伤害的这场闹剧。痉挛的喉咙和胃部泛起酸意,比手臂上的刀割更加难忍。
津岛修治皱了皱眉。他讨厌一切不受控制的生理性活动,那些所谓的活动借着生理性的名义,枉顾大脑的指挥,自顾自的做出了不受控制的反应。津岛修治厌弃这样狼狈的自己。
他停顿了一下,将视野缩小到男人身上,一双鸢红色的眼瞳紧紧盯住男人的脸,几乎将男人面上的骨骼走势画了出来,割开丑陋苍白的皮肤,露出血液——
男人猛一抬头,正巧看见碎的不成样的镜子。在碎片的连接处,出现了一双阴郁的眼。眼里没有一点光亮,好像蒙着一团血气,显得颜色愈发浓郁。
也愈发死寂。
男人被这双眼盯着,脊背上生起了一点寒意,从脊骨处沿着神经传上来,所到之地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恶狠狠的看了回去,兴致索然,于是放开了女人的身体,走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男人沙哑的声音说,带着怒气,走了过来。成年人的身体在少年面前显得高大,投下的影子足以罩住淡淡的少年身体。
白衬衣被影子遮住——
晕开一片血色。
很疼。这是他脑海内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但疼痛总是种可以忍耐的东西,比不得恶心欲呕的痛苦。
嘴唇上方划过一道热流,津岛修治在男人滔天怒火的实质下站的笔直,没有一点颤抖。他伸出手来,修整的绷带立即被扯坏,伤痕流出血来,是和唇上一样的热意。
他伸手抹了一把,手指缝间沾满了红色。灼热,腥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还活着的残酷事实。
厌烦。
人为什么要存活在世上,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没有意义的虚假的生命呢?津岛修治在名为“父亲”的罪孽之下,第一回思考起了活着的意义。
他第一回明白了母亲疯癫时的做法。
自我伤害,只是自我厌弃的表达而已。津岛修治的罪孽,名为存活。
在男人惊愕与厌恶的眼神中,津岛修治抬起眼皮,正视这个为他带来罪孽的人。他嘴唇翕动,话音落在男人的掌风中,只有他们两个能够听见。
他说,我爱你,父亲。
津岛修治几乎全身赤裸着,只有尚存的绷带能够遮住伤痕累累的丑陋的身体。
他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医疗室内,女人神情恬淡,姿态端庄,在狼狈的少年面前显得更加美好。
她眉眼弯弯,手指一动,将药剂注入了少年苍白的躯体。
“修治,你要记得,我永远爱你。”
我原先以为,你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只是需要我的矫正,就能走上正确的平常的道路。
我是一个意欲自我毁灭的疯子,我知道,但我并不希望你成为我的样子。
女人涂着口红的嘴唇弯起美好的弧度,眼底却尽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她拿起一柄刀刃,对准少年的手腕。
用力的,不知痛般的将刀刃压进津岛修治的手腕。无柄的刀片深深嵌入她的掌心,鲜血淋漓,和少年腕子上的伤口融在一起。
血□□融之间,她说,修治,我爱你。
不要怨我,因为我永远爱你,我所做的都是你需要的。你需要我的疯狂,那我就疯狂。你需要我的安静,那我就不再疯狂。你需要我的爱,那我就给你仅剩的一点爱。
你需要正确,那我就宁愿你的死亡。
津岛修治脸色平静,好像这些剥皮抽筋之苦与他毫无关联。他看见女人头顶的发旋在面前上下移动,慢慢变成一片洁白的骨骼,露出粉红的脉络。
身体因为药物没有力气,头脑却依旧清醒。津岛修治有时候会厌弃自己清醒的头脑,比如现在。因为永远负责运转的大脑会将手腕被割开的所有细微触觉传回神经,会将所有的微小疼痛打包送到全身……
也会让津岛修治牢牢记住女人露出的表情的所有细节。
就好像现在。
手筋被挑断的触感让从来讨厌疼痛的津岛修治直冒冷汗,但眼底仍然留下了所有。所有女人的欣悦,所有的悲痛绝望,所有血液流出的寒冷……以及所有的“爱”。
这就是爱吗?津岛修治在滔天的痛楚中想。原来“爱”是这样的,那么疼,那么冷,那么快乐,那么……独特。
他眼角落下了生理性的泪水,胸口微微起伏,忍住一波突如其来的疼痛。津岛修治忽然笑了起来,鸢色眼睛里盛着笑,往日笼罩的阴云悄然散了。他无声的说,我也爱你,母亲。
我会如你所期望的。
津岛修治被束缚在手术台上,四肢百骸都充斥着疼痛,但他只是抬着头,用那双所有人都忌惮着的眼睛看。久久的看。
他感到四肢经络被割开的无力,感到鲜血流出后体内的冰凉,但这些都没能进入他的眼。津岛修治的眼里只有一片空洞,中间多了一个女人的影子,血红的影。
他没有痛呼,没有尖叫,没有落泪,甚至没有尝试着问女人一句为什么。津岛修治知道,女人不会回答,因为她早就疯了。
不是那种发病的折磨,而是更早。早到女人清醒时、睡梦中,无时无刻不是那样,每分每秒都是个疯子。
津岛修治听着女人一遍一遍的说着我爱你的话语,在在双手血流如注的惨状之下,看见她用残破的双手,缓缓的,优雅的。
——将刀刃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我爱你,我爱你。
她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缓缓倒下来,将嘴唇印在少年冰凉的额上。那唇居然还有着温度,几乎灼伤了津岛修治冷的皮肤。
又一个吻落了下来,落在他的右眼皮上,太轻,将胸口传来的剧痛遮挡住了。
一片刀刃,两颗心脏。
津岛修治在逐渐变小的视野里看到了一片黑色,从穿过的胸口里飞出来,他终于垂下眼皮,在女人撕心裂肺的爱里,遮住令人厌弃的无神的眼。
爱是诅咒,从来会伤人。
这是津岛修治和女人一起,教给太宰治的第一课。
他最终成了从爱的恐惧之中生出的变态的咒灵,在罪孽之中脱胎换骨,在一片死寂与冰凉之中睁开眼。
他从此成为了人间陌生的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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