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徒

　　医馆房顶，阴风阵阵，夜月独明。
　　一入夜，谢无患就到屋顶之上坐着了，医馆内气氛压抑，只留了宴隐与雾灯协助李衍放置聚灵针，雾灯听了谢无患那番介绍，颇为失落，一行三人，只有他要找的兄长顾雁没有下落，谢无患自然不会现下便告知他真正缘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医馆上空，有一层薄若无物的灵力屏障，是李衍花费数年的禁阵，并无攻击力，以李衍的怕死程度来看，防御力必然非同一般。
　　在禁阵灵力屏障之上，还有一层雄浑醇厚，若有似无的红雾，是他在宴隐相助下布的大阵，此阵大有来头，说起来还是当年沈漪传授给他的，名为五灵天凤杀心大阵。
　　完整的大阵须以十万年神木巨刺将修士道身钉入戊土大地之上作为阵眼，再分化五滴道身心头血，点化为赤凤，鹓雏，鸑鷟，青鸾，鸿鹄五大仙鸟，修士身即是阵，驱神魂驭彩凤，但凡神魂扫过之处，五彩光芒随心而动，灵芒下有死无生，断绝冥狱往来途，修士不死则阵不绝，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此阵消耗极大，条件也无比的苛刻，光是取一滴心头血便要抹去修士万年之功，五滴心头血，便是五万年修为顷刻间化为乌有，寻常修士莫说舍不舍得这万年修为了，光是这万年寿数都少有人达到。
　　十万年神木更不用提，跟霜露果一般，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宝了，那澄心秘境内的九知，也堪堪成年，不过万余年道行而已。
　　世间杀阵数不胜数，极少人会用如弥天代价布阵。
　　谢无患可谓是一贫如洗，身上除了莲旬剑，便就没有值钱东西了。
　　既没有神木，寿数也区区千余年，只能将大阵简化了一番，以十万年份霜露果压阵，取五滴元生之水幻天凤形，却巧得一绝妙困阵，霜露果乙木清气氤氲，又辅有甲木刚烈神气，灵气生生不息，配得风乡毒源幻境出身的元生之水，构筑出一方异世天地，亦真亦幻，似假还真，若有人走进红雾，便将陷入一场美妙梦境，最终毒发陨于臆想中的桃花源。
　　这一手可谓狠毒无比，虽不是杀阵，却极为攻心，谢无患撇撇嘴，心道近墨者黑，自己都是跟沈漪学的。
　　只是如此一场下来，那元生之水消耗之巨，小瓶中绿液几乎见底，解得眼前急，今后却暂不去想。
　　这镇中除去四处密布的高阶修士神识织成的罗网，另有一股极其强大恐怖的气息，如鹰隼厉眼，似夺命银针，锁定了此处，一刻不曾移动，因为这股气息的存在，别的修士也不敢轻举妄动，各方势力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反而使谢无患所处的医馆前所未有的安宁。
　　诸人都在等，等一个动手的时机。
　　泉水镇的今夜，注定不太平。
　　轻巧身影月下跃动，几步移至谢无患身边三尺外。
　　思狸甫来，便忍不住感叹：“哇哦，好可怕的红雾！”
　　“沈漪的事好了没？”谢无患不动声色，询问着，但心中早已了然，若沈漪有事，思狸绝没有闲心来屋顶同他闲聊。
　　果然，思狸脸色稍微露出些舒心表情：“李老头说差不多了，接下来可以等他醒。”
　　谢无患点点头，无言地看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换了一身黑色袍子，大袖耷拉于砖瓦之上，墨发披肩，身侧荧光点点，颇为潇洒，还带了几分寂寥。
　　若是有酒，此情此景此人，更加落拓风流。
　　思狸“咦”了一声，迈步朝荧光处走去。
　　谢无患伸手拦住：“做什么？”
　　思狸嘿嘿一笑，扒拉他的手：“我好像看到了宝贝，让我看看嘛。”
　　散发着荧光的不是别的，正是莲旬剑。
　　思狸见谢无患一手把剑拿起，退了几步，好像被吓到，周身灵光一闪，又以细碎步伐靠近，趴在谢无患腕子上，以肉垫轻抚刻满莲花的水灵木鞘，一边动手，一边嘴里啧啧不停：“莲旬！这剑沈漪宝贝得很，碰都不让我碰的，之前我碰倒了他放在桌上的剑，他追着我打了三天。”
　　谢无患看着这碰碰剑就餍足的小猫，忽然起了心挫挫它：“他打你，你还爱他？”
　　自澄心宗始，一路走来，仿佛是在深入以前从未接触过的，月山以外的，沈漪的世界。
　　这个世界，遇到的每个人，对沈漪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管是甘心死掉的付灵山，还是出力没讨得好的妙法和尚，亦或是这忽喜忽悲，沈漪一有所好转就蹦蹦跳跳开心极了的猫儿。
　　不说别人，就连自己，不也是压下了一剑之仇，尽心尽力地保护他吗？
　　容不得谢无患细想，一旦探究，便总会觉得沈漪其实是个好人，都怪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沈漪非要灭杀自己。
　　思狸摇头晃脑，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一看你就不懂，人间有句话叫打是亲，骂是爱。他虽然打我，那也是因为我不对，我为什么不能爱他？要是别人碰了他的剑，可不只是揍一顿这么简单了。”
　　谢无患哈哈两声，道：“莲旬剑确实是宝贝。”
　　思狸拍了谢无患一爪，正色道：“这剑怎么在你这里？”
　　谢无患捏住它作乱的爪子，道：“不告诉你。”
　　“快说，不要糊弄小爷我。”思狸端起了架子，尾巴翘得高高的，看得人啼笑皆非。
　　谢无患故技重施：“我告诉你了，我能得到什么？”
　　“我比你还穷。”思狸目睹过谢无患打开储物戒，里面自然什么都没有，戴在手指上基本是装饰。
　　思狸更惨，连储物戒都没有。
　　“我也不要什么宝贝，我只问一个问题。”
　　天上的明月惨白如霜，寒气浸浸，在红雾笼罩下显得愈发悚然和诡异。
　　谢无患盯着前方，缓缓起身，捏住莲旬的指节修长，此刻竟有些发白：“沈漪仇家里面最厉害的是谁？”
　　语落。
　　银莲白虹拨开迷雾而去，搅动空间，绽开绚丽白芒，于天际圆月处撞击上一股凶悍气息，芒碎成彩星缤纷落下，白虹铺路而回，长长的光带上，莲花次第开。
　　思狸反应极快，弓脊怒吼，巨兽虚影再现。
　　谢无患一击奏效，静候不动。
　　光带那端先是传来一阵爽朗笑声，才有光影变幻，一青衣人出现，温文尔雅，一副读书人的形象。
　　“莲旬果然名不虚传，”青衣人沉静自若，嘴上夸着，言语之间却显得并无甚在意：“不过，那霁天罗，言语太过夸张。”
　　一听见霁天罗名字，谢无患就火上头，那日公输明困他和顾雁，旁边的断臂人，就叫霁天罗。
　　青衣人朝谢无患笑了笑，视线移向操控巨大虚影的思狸，然后回头向虚空中说道：“蒲风，你看，我说留着这小猫儿有用吧，若那日真赶尽杀绝了，今次还如何找到我想要的人呢？”
　　无人回应。
　　青衣人眉头一皱，好似察觉了什么似的，又轻轻地展开，低声道：“这阵有些意思，与那处倒有几分相似。”
　　思狸幻化的巨大虚影是一只如狮如虎的苍黑兽首，颈后鬃毛足有三尺，眼似铜铃，面部除两只大眼外，便只剩血盆大口，满嘴獠牙，不断有涎水往下淌，它直直地盯着青衣人，像是又怒又惧：“灵主……”
　　青衣人倒是不害怕思狸这幅形象，十分严谨地纠正：“错，我现今还不是灵主，不过嘛，”他瞟了一眼谢无患手中之剑，“等沈漪死了，我便是了。”
　　“你死了沈漪都不会死！”思狸心有三分恐惧，脚下战栗，但一听此言，被刺激到喉咙发出震天响声，一跃冲到半空，腥潮黑气直奔青衣人而去，后者衣袖都未曾动一下，在黑气几乎袭面时按下一指，就化解了思狸的攻击。
　　思狸并不气馁，运功将兽首变化得更大，飞到悬月之下与青衣人同高的虚空，掀起狂烈罡风，一掌朝青衣人拍去，青衣人勾勾嘴角，似乎对这种程度的攻击十分不屑，又是一指拨开，只是这次带了些力道，指尖一点青光，击碎罡风后，顺了路径携着攻击回思狸身上。
　　谢无患看出二者差距，知晓思狸应付得很吃力，虹剑一挑，一击将青光打散，只是那青光似乎带了些无形冲击，崩散后的气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没入思狸毛发，不见踪迹。
　　片刻后，思狸惊叫一声，痛得遍地打滚，跌下檐去。
　　谢无患神魂检视片刻，知其被下方雾灯接住，放下心来，直视前方。
　　青衣人与谢无患之间的光带渐渐稀薄，直至消失，但莲旬一剑便消耗掉他十之一二的灵力，剑气尚在流窜。
　　谢无患看着半空的青衣人，面色有些阴晴不定，原因无他，只因其身上有着与全盛时期的沈漪几乎相同的杀伐之气，只要他想，抬手之间，毁灭天地。
　　也是感受到如此的恐怖气息靠近，他才在开口瞬间改变念头，询问思狸此人身份。
　　灵主？
　　又是他从未听说过的一位。
　　“阁下来此有何贵干？”谢无患自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道理，却不愿意打个不明不白的架。
　　去无极天渊路途遥远，一想到今后前狼后虎，难关重重，每个人都来这么一趟，他可吃不消，若能用言语阻止，便是最好的。
　　谁料青衣人眼角含笑，绝口不提自己半句，只做哀叹状：“莲旬此等至宝落到阁下手中，真是明珠暗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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