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天气渐渐凉了，我觉得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回想起第一次见夏夜尽的情形，觉得那个时候跟现在隔得很远，我们之间发生了好多事，似乎时间是过的很慢的，可是当下的日子却像要飞了一样，时间又变得很快了。
　　我不愿意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似乎不问就好像他能永远不走一样。
　　我的想法可能不对，但是我就是希望他能一直在，我可以一直过这样的生活。
　　不过，我们彼此都知道，他早晚都会走。
　　我终归还是忍不住了，就问出了口：
　　“你什么时候离开？”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有些烦躁：“家里有很多事催我，但是我不想走。”
　　“你哥哥不是说叫你多待几天吗？”我有些急了。
　　“我哥哥说的话都不是真的，即使说的时候是真的后来也能变成假的。”
　　这真是太奇怪了。
　　我问他：“世上居然有这种人吗？”
　　“他觉得委屈。就变得这样了。”
　　“他委屈什么？”
　　“他委屈做了皇——做了一个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想叫我做，我不肯，他于是就变着法子的折磨我。”
　　我喃喃的说：“这可不大妙。”
　　夏夜尽问：“你——不想叫我离开？”
　　我还在想着他那个奇怪的哥哥，点了点头。
　　“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那样想。”我说完，接着问：“如何是好？”
　　夏夜尽在看着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什么事情如何是好？”
　　“你哥哥怎样才肯留你在这里？”
　　他干脆不说话了。
　　我拉夏夜尽一下，接着说：“我们倒是想一个办法呀。”
　　他笑着拍拍我的头：“这么不想叫我走？”
　　我这才注意到夏夜尽的眼神。
　　不行了。
　　我站起身，没有敢再看他，不自主的结巴着说：“我、我去用膳……”

　　我最近，撒的谎是越来越多了。但是天地可鉴，我撒谎不是为了作孽，我是为了摆脱一种奇怪的情况。
　　从那次流血之后，我看到夏夜尽——尤其是看到夏夜尽的眼睛——就能出现一种中毒的症状，心跳也快，脸也发热，接着就必须撒一个谎离开才行。
　　我现在每天早晨都早醒一会儿，梳洗好了，然后就静静的坐在窗台边等着他出现，夏夜尽似乎偏爱白色的衣裳，并且每一件衣裳上都要绣龙，只要看到他的衣裳，哪怕只是长袍的一角，就好像有人在我心里劈柴一样，嘭的一声，接着就是被震的兵荒马乱。上断墙的时候，他扶着我，我的手心里都能出汗，每次看夕阳，我都要一边望着天上一边用眼角瞄夏夜尽，他多半就是在看我。最叫我为难的，就是我们说话的时候。
　　原本，我是跟夏夜尽说很多话的。夏夜尽跟我哥哥是不一样的，我与哥哥不必说很多话，我就能懂他，他也能懂我，可是我不了解夏夜尽，夏夜尽也不了解我，我们之间要说许多话才行。以前跟他说话的时候，夏夜尽虽然也看我，可是那并没有什么，我不中毒。现在情势急转直下，我这种与中毒类似的症状越来越厉害，只要跟他的目光对到一起，我就不能思索了，所以对外界的反应就跟着消失了，移不开眼，说不出话。
　　我打内心里不愿意把自己出现的这个新情况告诉夏夜尽，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是我就是不愿意叫他知道。我得藏着。
　　我自己，很怀疑夏夜尽是不是已经识破了我类似中毒的事，因为每次我跟他撒谎离开，夏夜尽就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我。
　　倘若说，我是一棵树，夏夜尽可能就是一阵风。他的眼神扫过来，我就要像树“沙沙”的响一阵子似的热一阵子。我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棵树的状态。
　　我也不愿意他不在，他在的时候我又要撒谎逃走。
　　这真是让人手足无措。

　　不过，这样的感觉很好。我就像是天天都吃很多的糖一样。
　　夏夜尽每天都待在这里很久，他能帮我擦很高的放书的架子，也能帮我从井里汲水，冷宫竹林旁有条河，我们一起在那里洗衣裳，我洗的时候，夏夜尽看着。
　　我还知道他用膳的习惯，他不喜欢吃羊的肉——关于羊的事，我是问过夏夜尽的，羊是一种长着白色的毛的东西，它像人爬着一样双手着地的走路，我自己猜测着，因为羊长的毛也是白色的，夏夜尽喜欢穿的衣裳也是白色的，他于是就格外怜惜羊，自然也就不吃它了。夏夜尽喜欢的东西是牛的肉，按照我关于羊的理论来说，他吃牛的肉是因为牛长的毛是黄色的，夏夜尽这个人一定是讨厌黄色。我自己也决定以后少穿黄色的衣裳。夏夜尽还喜欢看我唱歌跳舞，这本来也是我哥哥的一项爱好。可能外面的人们都在忙着一些很重要的事，能看到人唱歌跳舞是很难的。
　　除此之外，关于夏夜尽，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只是自己觉着，夏夜尽是与全天下所有其他的男子都是不一样的，虽然我没有见过全天下的男子们，没有办法拿他们与夏夜尽作比较，可是我就是这样感觉。

　　与夏夜尽说完了他离开的事之后，那天晚上，很晚了，我都睡了。
　　突然传来敲门声。
　　我起身打开门，看见夏夜尽站在外面。他很直的看着我，看了很久，突然抬手来拉我。
　　因为他天天都陪我看落日，每次看落日的时候都是他扶着我走上去，所以我对他的手很熟悉。
　　他把我拉到离他很近的地方，叫我：“未央。”
　　我很喜欢夏夜尽叫我，他喊我名字的时候，声音很轻，还含着很多东西。
　　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给我跳舞看行吗？”
　　我有时候也给他跳舞看。
　　但是现在很晚了，月亮很高。
　　夏夜尽说：“你就在这里，给我跳一会儿舞。我想看。”
　　我只穿了一件很单薄的素色衣衫，在夜里有一点儿冷。可是他想看。
　　我问：“你想看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都行，”他一顿，才说出口，“是你就行。”
　　我于是就给他跳了。夏夜尽跟我哥哥在这一点上很像，只要我唱歌跳舞，他们就都不说话了，坐在原处静静的看着我。
　　月光很亮，我跳到最后的时候，自己觉得很高兴，于是就在原地连着转圈，一直到转的自己头晕了，坐在地上。
　　我眼前的夏夜尽在不停的晃。地面都在晃。我坐下了，依旧觉得好像还会跌倒似的，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一直不过来扶我，自己坐在那里，看着我晕。
　　我笑着说：“我起不来了。”
　　夏夜尽还是没有动，他只是看着我。
　　这个人就是这样奇怪的。他总是能让我觉得自己很像一只鸟。因为我只有在看那些围着我飞的鸟的时候，才用他看我这样的眼神。
　　我自己缓了一会儿，才走到他身边，坐下，喊：“夏夜尽。”
　　他像是一个睡着的人突然被叫醒了，问我：“嗯？”
　　我说：“你为什么总是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只有在看鸟的时候才这样。”
　　夏夜尽望着我的眼睛，脸上带着很淡的笑：“因为你很像鸟。”
　　原来他真的是觉得我长得像鸟。
　　他跟我说：
　　“鸟就是这样的。”他抬手捏着我的发丝，眼睛很亮，“很希望它能靠近，但是等到它真的靠近了，又害怕它飞走。心总是被它牵着。”
　　我替他宽心：“如果我唱歌，鸟就会一直在。”
　　他的脸上又出现那种复杂的神情：“可是我不会唱歌，留不住她，我怕她最后还是会飞到别人那里去。”
　　我被他绕的有些糊涂：“你就那么喜欢鸟吗？”
　　“未央，你不知道，”他的声音很难受，“我太喜欢了。就是因为喜欢她，才不想离开。”
　　“你怎么会这么喜欢一只鸟？”
　　夏夜尽喃喃的说：“她不在人间。”
　　“你喜欢不在人间的东西？”
　　“不是，”他的眼神更亮了，里面像是放了很多的月亮，“我就是只喜欢她。我就是只喜欢她一个。”
　　我又不敢看他了。
　　因为他在看着我。
　　夏夜尽抬手抱住我，低声说：“我看到的东西，都是脏的。除了她。”
　　我听不懂他的话。可是能感觉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像叫我的名字的时候一样，也用很轻的声音，也含着东西。
　　现在，我想，我知道他声音里含着的东西是什么了。
　　书里说，视若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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