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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
叶颐卖掉一块长辈赠送的手表,补齐了那一千两百多元的捐款。
荆果写下一张欠条,说工作以后一定会加倍还给叶颐。叶颐只是笑。
很快迎来期末考试,放寒假前,叶颐第一次感到不舍。没对任何人讲,只是在考完最后一科回教室后,默默将每张课桌和板凳都摆放整齐。
教室里空空荡荡,他在荆果的座位上坐下,侧头向窗外眺望。浓云蔽天,枯枝满地,原来冬天是这般萧瑟。可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希望,觉得冬天再冷也终究要过去了,春日新芽,人间从头循环。
今年过年,家里格外热闹。
大外公前不久于北京逝世,母亲阮弦的娘家人许多专程从国外回来吊唁,天南海北的,都共同聚在了北京。大外公一生孤清,生前最喜欢也最惋惜母亲,赞她是家族里最“灵”的孩子,留了一笔不菲遗产在母亲名下。听闻还曾嘱咐一些政界要人,多多帮扶母亲一家。
除夕夜,同往年一样,时常到来的是外公外婆,偶尔而至陌生的是舅舅和舅妈,还有一对表叔表嫂。
年夜饭是外婆请的外地厨子自带食材来做的,可母亲仍是下厨做了一道家常回锅肉,是父亲最爱吃、也是她做得最有模有样的一道菜。
席间,已近四十的母亲像个纯真的孩子,兴奋地讲述她如何做出这道回锅肉,从猪肉的选择,再到切葱的长度,字里行间皆是自豪。
叶颐却看到,外婆将头扭到一旁,悄悄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舅舅一家很是捧场,大赞道:“小妹越来越有贤妻良母的风范了。想当年在家里的时候,手上一摸葱,沾了味道急得大哭,肥皂搓几十遍,把皮都搓掉一层才罢休。”
舅妈笑说:“都说苦日子锻炼人,小妹跟着妹夫学到了蛮多哩。”
父亲替母亲夹去一只虾,像没听到。倒是外公剜了舅妈一眼,桌子上气氛僵了一会儿。
年夜饭后,老一辈习惯性打开电视看春晚,年轻一辈便在旁边摆上四方桌,开始打起麻将,舅舅一家和表叔一家,刚好够四人。母亲和父亲便挨着外公外婆坐下,陪老人家聊天、看电视。
许是受节目启发,外公想到女儿学过那么多年钢琴,不比电视里的那些人弹得差,可自己却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不免怅然于心。
母亲笑说:“爸,小颐的长笛也不错呢,您一块儿听一听。”
于是父亲与舅舅合力将书房里的钢琴搬来了客厅,母亲优雅坐下。电视开了静音,麻将局也停了下来,众人端着红酒杯,在沙发和高脚椅上静静坐下。
就在母亲身后,叶颐玉树而立,手执长笛放于唇面,先起前奏。
长笛过后,钢琴声款款流淌,而后琴笛共奏,悠扬婉转,默契交融。
人人都夸赞,叶颐最具阮家风范,若是大外公还在世,叶颐是最像他的。母亲听罢心中喜悦,望向叶颐的眼神里更多了些柔情。
奉承、谦虚,打成一片,客厅里酒杯高举,你来我往。唯一沉默的人,是坐在沙发角落里的叶雪,毫不起眼,平平无奇。
叶雪木讷,外公外婆都不爱与她说话,只觉话不投机。可每每见到漂亮雅致的叶母与叶颐,总是喜不自胜,宠爱不及。
表叔投其所好,问道:“小颐这都高二了,弦弦你们考虑了他大学读哪所吗,美国?英国?还是加拿大?”
表嫂补充着:“听说小颐读的是普通班,不是火箭班,成绩考国内的话,怕是只能读个普通本科。”
叶父笑道:“国内就挺好,没必要出去留学。”
表叔摇摇头,眼里一闪而过嫌弃。“阮家这一代的孩子都是出去读的,好几个常青藤。申请的事不用担心,咱家这点人脉还是不在话下的。莫非是因为钱?”
外公吸着雪茄,久久没有说话,场子便又冷下来了。
“孩子面前讲这些做什么。”
他向叶颐招招手,将他揽到身旁同坐,慈爱地注视着他。
“外公告诉你,你想读哪所学校就读哪所学校,国内国外都行,只要你喜欢。国内的,分数门槛高,你大抵去不了什么名校;国外的,随你挑,无论今后定居国外还是回国谋生,都更有分量。你慢慢想,不着急,想好了随时来找外公说。”
话里,国内国外都行;话外,国内不行,国外最好。
叶颐望一眼叶父,他面无表情,站在阮家众人面前,那么斯文而又落寞。察觉到叶颐在看他,他立马温柔微笑,点点头,似鼓励他勇敢追求。
叶母欲言又止,默默凝视琴键,背影里有与叶父如出一辙的落寞。
叶颐忽然想到,他已经十七岁了。早熟而敏感的心智,足以使他明白自己家庭里的一切——
母亲出身高贵,世族大家,横跨政商两界。父亲县城少年,父母早亡,勤勉苦学。国内顶尖大学相遇,父母陷入爱河,誓死不分。父亲对钱财名利、权势富贵毫不在意,学成之后甘愿回到老家县城医院,为父老乡亲们看病医治,造福一方,哪怕力量微小,也是一份心意。母亲紧随父亲,来到从未踏足的穷乡僻壤安家立业,当年几乎与全家人闹翻,直到最近几年才稍有缓和。
外公一家看不上父亲,他与叶雪一直都知道。
阮家无数亲戚,十几年来都在议论母亲,等着看母亲的笑话,等着她幡然悔悟,等着她回头是岸。母亲却没有给过任何人这样的机会。她活得幸福、知足,简单、宁静。
父亲也从未辜负过母亲。医院里工作本就繁忙,而为了给母亲更好的物质生活,他榨干了自己所有时间,在诊所里忙碌经营。
他们珍惜自己这个四口之家,平凡而又温馨的一个家。就算什么都需要自己努力,就算有时会被欺压、有时会受委屈,可心里却十分踏实、蕴藏力量。
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无法接受平凡的生活,殊不知平凡里的宁静,才是更接近人性的幸福。
叶颐向来懂得父母的选择。
他们本都有更接近于世俗成功的路途可走,可那些路途都远离了最真实的幸福。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外在的喧哗,而是内在的纯一。
很难想象,那么多想法只花了几秒钟便在脑海里完成。在众人含笑脉脉的注视下,叶颐嗓音清亮,回答外公:
“就国内吧,我不想离开爸妈。能考上哪所就去哪所,再远一点的事,我现在也考虑不了。”
话音一落,便觉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外公的手,蓦然松了力。
舅舅仍在劝说:“小颐,去国外读吧,以后在发达国家发展,把你爸妈都接过去享受日子。外公外婆这几年都住在剑桥那边,我看你可以考虑。”
叶颐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外公外婆的真意。曲线救国,用子女倒逼父亲母亲按照他们的想法去生活,走上他们所认为的“正轨”和“好生活”。
他从外公怀里站起来,目光坚定,走到了叶父身旁,与他相视一笑。
“谢谢舅舅,我还是想和爸妈在一起,平淡点就很好。”
叶父一手抱住叶颐肩膀,一手紧握住他手掌,眼神里藏着感激。叶母也从钢琴前走过来,摸一摸叶颐的脸,含泪笑说:“你想做什么,妈妈都支持。”
客厅里只剩下外面夜空传来的烟花爆竹响声,一处暖一处寒。
舅妈忽然发现望着地板呆愣的叶雪,问道:“那叶雪呢?叶雪好像已经高三了吧,不过是找了关系进的火箭班,还跟得上吗?以后想读哪里的大学?”
叶雪缩在沙发角里,手指无序抓着罩布上的流苏穗穗,陷入思考。
她一向不同于叶颐,并不懂得父母的选择。
日复一日,她总在心底发问,为什么母亲要选择父亲,为什么母亲和父亲不能一起继承阮家的事业,为什么自己原本可以做公主,却要像灰姑娘一样活着。
外公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孙女,转过半截身子,和蔼地面向她说:“叶雪也一样的,都是阮家的孩子,想读哪里都可以,外公外婆替你操办。”
叶父、叶母、叶颐,一齐向她投去期待的目光。
终于被关注到的叶雪,心脏狂跳,几乎落泪。将心底积累的怨愤一刹释放出,她坐直身体,笑吟吟回答:
“谢谢外公外婆,我想去国外深造。”
阮家人一听,总算开怀大笑,外婆忙将叶雪叫到身边来坐下,激动地对她讲起国外定居的生活,介绍各所大学的环境、历史、专业等,滔滔不绝。
凌晨过后,舅舅和表叔两家人便要告别去酒店住了,临走前将红包及礼物等都分发给叶颐、叶雪,外公外婆亦送上了厚厚红包及贵重礼物。
·
叶颐洗漱完回到房间,心中莫名郁结,忽然很想给荆果打电话。
正拿起手机,叶雪推门而入,他默默放下。
叶雪十分直白,摊出手掌:“压岁钱。”
是了,也记不得是从哪一年开始,将家里人给的压岁钱送给叶雪像是个不成文的规定了。
他对钱的概念并不太深,总之没有过缺钱的时候,女孩子要用钱的地方总比男孩子多,这一点他向来理解。
从前是因为亏欠感,他总欣然交出,也觉得理所应当。
可这一次,他忽然不想给了。
叶颐抬眼望住叶雪,双眼皮纹路该死的漂亮,他用这双眼睛给过无数人温暖的感受。此刻这双眼里却失去了温度,令心里有愧的人生出怯懦。
他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国外?”
叶雪冷笑一声,反问他:“为什么不去?我这成绩在国内考本科都困难,去国外却能读到世界闻名的大学,不好吗?”
叶颐自嘲般摇头,“那是用金钱和权势买来的水学历,只有一个好看的简历而已,并没有实际的意义。”
“那又怎样?那么多有钱人都去国外镀金,回国以后风生水起,这就是意义。”
“你就那么想成功吗?”
“我只是不想再那么默默无闻。”叶雪呆呆站着,像流泪的木头人。
感受到叶颐的坚决后,她并不再停留,或许也因为知道,自己在外公面前的回答,近乎背叛这个家庭。
她不敢面对叶颐,就像不敢面对父母。
叶雪走后,叶颐重新拾起手机,犹豫再三,还是拨出了电话号码。只响了一声便挂断——这是他和荆果之间的秘密。
电话是前几年就安在祖屋里的。
奶奶早已睡熟,荆果听到一声铃响后,裹着被子急忙跑到了电话前,按下回拨。
“喂?新年快乐!”荆果压低着声音说。
“新年快乐。”叶颐回说。
“就这一句话啊?”
“当然不是……你睡了吗?”
“还没睡着。”
“你们那儿放烟花吗?”
荆果想了想,说:“放了很多鞭炮。烟花多贵呀,没多少人放。”
叶颐笑了笑:“那你想看烟花吗?”
“想呀,我还想自己放呢,等以后有钱了吧。”
“以后得是多久啊。”
“那谁知道呢。”
叶颐顿了顿,问:“荆果,你以后想读哪个大学?”
“啊?能考上哪个就读哪个呗。最好是公立的,学费便宜。”
电话那头,叶颐好像轻轻一笑。
“我也觉得,公立多好呀。咱们都努力吧。”
“好啊。”
……
乡下的夜,是清澈的吧?满天繁星,小河田野。
叶颐躺在床上,想象荆果睡在怎样的一片天地里,缓缓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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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记:
今天是3月24日,星期二。收藏依旧只有5个,但评论有18条,都是我唯一的那个小天使留的评。
狠狠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