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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等莘窈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一夜的急雨总算停了,她发现岩洞里只剩她一人,她的身上不知何时裹了一件狐毛斗篷,极为温暖厚重。
她起身走到洞口,晨风吹来,凉气袭人,此时的天还是阴沉着,厚重的云朵布满了长空,远处的海面上隐隐有薄雾。
莘窈静静站着,迎面走来一个腰悬长剑,身穿月白色长袍的男子,约莫四十岁左右,他的长相斯文清秀,在一群膀大腰圆的水贼衬托下,显得风华不俗。
莘窈刚上船时,曾看见他跟鬼面青年吵架,她记得他大声说过一些类似‘一个舞女罢了,杀了就是’的话,心里不禁又恨又怕。
好在此人目前没有对她表现出没有敌意,他昨夜与人搏斗过,莘窈看见他肩膀上受了伤,用细布包扎着,有淡淡的血迹渗了出来。
“姑娘醒了,要喝水吗?” 这清瘦的贼寇手里拿着一个水袋,缓缓走到莘窈跟前,微微笑。
“不用。”她充满了戒备。
那人举起水袋自顾自喝了一口。
“请问你是?”她疑惑地问道。
“我是这条船上的副手。”那人放下水袋,抹了抹嘴唇。
“那么……那个戴鬼面的人呢?”
“他是船长。”
“船长?”莘窈的心里充满了怀疑,“这个船长……他多大了?”
“他很年轻,”白衣人若有所思地微笑,“怎么了?姑娘对他有兴趣?”
“不是。”
“既然没有兴趣,那就不要多想也不要多问,船长年纪还小,前程似锦,不该那么早就受女人拖累。”
“前程似锦?”她不觉失笑,“当海寇还能前程似锦?”。
“姑娘瞧不起海寇?”
莘窈不禁一愣。
“海寇的确以劫掠杀人为业,而姑娘呢?姑娘身为伶人,以争妍卖笑为生,两者相比,不知谁更高贵一些?”
莘窈被这么一问,脸不禁烧红了,“他,他的伤怎么样?”
“没有大碍,亏得小船长闪避得及时,刀锋只伤及皮肉罢了。姑娘运气真不错,若非他替你挡下这一刀,你早就被劈作两半了。”
“他此时在哪儿?”
“他已回船休息,”这公子模样的人始终面带微笑,“姑娘随我上船吧,我们会送你回去。”
“回船?”莘瑶警觉地看着他,“不用了,我能辨别方向,这里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姑娘莫要说笑,从此处回城有几十里路要走,姑娘打算走上三天三夜?况且这一路尽是荒山野岭,姑娘不怕被山精野怪吃了?”
“山精野怪与水贼相比,谁更可怕?”
“姑娘大可不必害怕我们,”他笑意更深,“小船长连刀子都替你挡了,这条船上还有谁敢冒犯你?昨晚咱们遇上了对头,打打杀杀惊吓了姑娘,委实抱歉,现下他们都被打跑了,不用担心。”
莘窈思索片刻,随着他向停靠在海岸边的帆船走去。
海风迎面拂来,湿润清凉,远处的薄雾渐渐散去,红日破云而出,霞彩仿佛层叠的红色鱼鳞从天水交界处缓缓升起。
莘窈看见那个鬼面青年站在船头远远望了她一眼,然后便钻进舱室消失不见。
登船后,水工们各就各位,很快便扬帆起航。
莘窈独自一人站在甲板上吹风。
她身后不时有船员来来往往地经过,他们窃窃私语,似乎对莘窈的非常好奇。
“这个女的到底是谁?”
“听说就是个跳舞的!”
“小船长怎么就看上她了?”
“她生得多美啊!”
“美归美,但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姑娘,眉眼一股子妖气,咱们船长到底太年轻,没见过世面,辨不清女人的好坏,迟早要栽几个跟头。”
“栽什么跟头!少年人见色起意罢了,你没年轻过?等开头那股火热劲儿过去,他马上就冷静了。”
“我看冷静不了,昨晚他连刀子都替她挡了,你说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莘窈回头瞧了他们一眼,那些个船工立刻不说话了,纷纷散了开去。
帆船沿着海岸线乘风破浪地行进,沿海一带高山奇峻,峰壑重迭起伏,海浪狂卷而来,拍打着宛如斧削般耸入云间的山壁,发出隆隆回响,似是万千古钟齐鸣,余音绵绵不绝。
约莫过了三盏茶的功夫,船只便停靠在了黄龙渡口。
那公子模样的人复又出现在莘窈跟前,他牵引着她下船。
“姑娘对此地应该非常熟悉,昨夜之事姑娘就当做了一场噩梦,梦醒来一切如常,咱们就此别过,不送了。”
莘窈没有立刻接话,她四下张望了一番,始终没有看见那个鬼面青年的身影,心里不由闪过一阵失落。
“就此别过。”
她裹紧了斗篷,头也不回地往码头上走去,迅速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一夜可谓出生入死。
劫后余生的莘窈快步走在人群中,看着熟悉的长街楼宇,商铺小摊,如获新生。
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想起那鬼面青年,或许是他的身形跟莘晏十分相似的缘故,莘窈竟对他生出了一种奇妙的眷恋之情。
她的确很好奇,他为何要替她挡刀?平白无故,谁会为一个陌生人豁出性命?
可能他真是个傻瓜吧,居然对她这种人一见钟情,女郎微微苦笑。
她是个凉薄的舞女,身世坎坷,又落薄风尘多年,早就冷了心肠,这世上除了弟弟,旁人皆为过眼云烟。
现在她只想赶回悦音坊,跟鸨姐儿商量昨夜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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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黄龙渡口到悦音坊有将近十里远,平时莘窈来回都坐马车,但今日她身无分文,只能徒步行走。
她走得精疲力竭,恨不得像条狗一样四肢并用,表面上还是维持着万方的仪态,行人见她青天白日的一身黑斗篷,纷纷好奇地侧目,有些还夸张地走到她跟前,笑嘻嘻地低下头瞅她,想要一睹藏在帽影下的丽颜。
悦音坊外的行人络绎不绝,莘窈快步拾阶而上,门外洒扫的少女拦住了她,笑吟吟道,“哎哟,姑娘,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谁说的?”莘窈笑着搂住了少女的细腰,“这可是我半个家哩!”
少女一愣,接着笑逐颜开,“湄儿姐姐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鸨姐儿就要发疯了!”
莘窈随着那少女进了楼里,此刻大约正午时分,悦音坊尚未开张,分外寥落冷清,只有几个杂役在花厅里干粗活。
莘窈找到鸨姐儿的时候,她正坐在镜前垂泪,一听见莘窈的声音,猛地转过脸来,眼里含着两包热泪,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见鬼了?”莘窈没好气道。
老鸨站起身,扭动着腰肢,喘着粗气走到莘窈跟前,一把将她抱住了。
她呜呜咽咽地哭道,“我的摇钱树诶,你总算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干娘就要去城郊墓园给你立衣冠冢了!”
“才一夜未归要给我立衣冠冢?是不是太心急了?”莘窈失笑,却又有些感动过,她拍了拍老鸨的肩,“干娘别哄我,我若是死了,还有几十个姑娘等着接班,换谁不能赚得盆满钵满?”
“胡说!”老鸨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将一脸浓妆擦成了鬼画符,“我上哪儿能再找到一棵像你这般懂我心意又聪明伶利的摇钱树!”
“干娘过奖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得到消息说,昨晚秦太守出海遇见了水贼,船上几乎无人生还,只有这老东西勉强捡回一条老命。我以为你被那帮海寇抓去是必死无疑了,想不到居然能活着回来,若非是大白天,我还当见鬼了呢!”
“这事说来话长。”莘窈解下斗篷,她的衣衫凌乱,乌云蓬松,神情极是困倦。
老鸨见她斗篷下只穿了一件男式长袍,顿时露出沉痛的表情,长叹一声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干娘都懂,干娘不会说出去的。”
“你懂什么呀?”莘窈不知该发怒还是发笑。
她找了张椅子坐下,自顾自拿起杯子,喝空了老鸨将近一茶壶的水,才将在船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老鸨。
老鸨听罢,脸色比莘窈还白,哭花的妆容看上去更加恐怖了。
“整条船上只有秦太守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我猜……他与那船水贼之间必然有些联系。”
老鸨点点头,“没错,那秦太守是去做生意的,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老老实实付账,暗中早已跟海寇勾结,定好了时辰地点,将那商客杀了灭口,自己好私吞那批货物。”
“唉,官老爷手底下的罪孽真多。”
“是啊,而且他一定没想到你能活着回来。”
“这正是我担心之处,秦幼清是秦老头的女儿,她怂恿我上船献舞,或许早就知道后头会发生什么,难道她是有意害我?”
“难说,你虽帮她甩了登徒子夫君,却也知晓了她的丑事,她想除掉你也算合情理。”
“知晓她丑事的又不止我一个,干娘你不也一清二楚?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久!”
老鸨气得咬牙切齿,“干娘我坐镇悦音坊多年,这迎来往送,八面见光,天水城里什么人见了我不卖三分面子?富贾官员的家丑我晓得的多了去了,他们对我不都客客气气的,谁敢得罪我?”
“您是厉害人物,我一个小舞姬可没那么大能耐。”莘窈娇笑着说道。
“你别胡思乱想,秦家人真要是想杀你,需要废那么大周章?直接派人来抹了你的脖子,然后我一张草席把你卷了扔到郊外乱葬岗去,神不知鬼不觉。何须处心积虑编借口,送你上船献舞?”
“如果有天我被人抹了脖子,你真会把我扔去乱葬岗?”
“我这不随口一说。”
“没事,乱葬岗就乱葬岗,”莘窈满不在乎地一笑,“反正我活着也是一个人,死了当个孤魂野鬼也没差。”
“你怎么了?海水进脑子了?”
莘窈被她逗笑了,她笑得花枝乱颤,一时竟停不下来。
“呦,看来不止进了一点。”
女郎笑了半天才停下来,她默默叹气,“我今日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觉得莘晏不会回来了,他走了,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对对对,我早跟你说他死了,你终于想明白了?”
“我不是说他死了,我只是觉得就算他回来,也跟从前不一样了。”
“当然了,他要是还活着,今年都快二十岁了,说不定都已经成家了,你还当他是小孩,成天围着你姐姐长姐姐短的?”
“是啊,他该有自己的家了……”她满眼怅惘。
老鸨儿不爱看她这副愁云惨淡的模样,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道,“好了,别发呆了,你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赶紧吃点东西,回房洗个澡,再睡一觉,醒来又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金山银山等着你挥霍!”
“那秦太守那边怎么办?”
老鸨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要不这样,这几日,你先留在悦音坊里哪儿也别去,我会放出消息,就说昨夜你为了躲避海寇意外落了水,幸而被过路的渔船所救,今日方才回来,但受了风寒,大病不起,看看秦家有何反应。若无事,你便可重新露脸了。”
莘窈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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