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痂

　　明明没有约定，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竟然谁也没有主动提名字的事情，仿佛那是一个不能挑明的秘密，说破了两个人就不会再有任何联系。持续一个多小时的饭局，聊的都是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陈译纵使在休息也总有公司的人联系他，只因他是经理级别的管理；或是林方叙其实很久没来这里吃过烤鱼了，因为一个人吃不完，打包回家再加热就变了味道，扔了就着实浪费可惜。

　　除了过去，两个人现在所拥有的共同话题便是陈绘研和猫。林方叙说阿姨喜欢你送的猫实在是太好了；陈译玩笑道她现在只喜欢猫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呢。”林方叙知道这是玩笑话，于是嘴角挂起戏谑的笑意。

　　“她出去玩儿了，知道找人照顾猫，”陈译故作委屈道，“却不管我能不能吃饱肚子，这能是喜欢我吗……”

　　“四筒还是未成年，你都快三十岁了，”林方叙说，“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我对我妈而言永远是个孩子。”

　　“你妈不会认为三十岁的男人比五个月大的猫可爱的……”

　　你一言，我一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三斤的烤鱼他们竟然吃了个干干净净。站起来的时候陈译才意识到吃得有点儿撑——不是“有点儿”，是“非常”，撑到有些想吐。

　　“吃撑了……”陈译走出点门后对林方叙说。

　　“你妈不管你，”林方叙调笑道，“你是成饿狼了吗？”

　　陈译看着林方叙说：“我是饿狼我也不吃鱼。”

　　林方叙别开视线，指着马路对面说：“那边是公园，咱们去溜溜食儿吧。”

　　“你又不是饿狼，”陈译问，“溜什么食儿啊？”

　　林方叙转过身睨着陈译：“那怎么着，咱俩现在就各回各家？”

　　“别介啊，”陈译笑道，“一个人撑死在屋多丢人啊。”

　　于是两个年龄加起来将近60岁的大小伙子，间隔一掌的距离，并肩走入城市夜间的公园里。

　　时值晚间的黄金时段，公园里人声鼎沸，显然黄金档的电视节目亦或是网络视频都没有线下社交有吸引力。

　　陈译跟着林方叙，慢悠悠地沿着公园河边的小路往前走，不时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陈译能感受得到对方投来的诧异目光，因为看见两个青年男子相伴而行逛公园。

　　“你经常来这边遛弯吗？”陈译没话找话地问。

　　“不常来。”林方叙目视前方，从容答道，“就高中那会儿实在烦得不行，晚上会来这里发会儿呆。”

　　晚间的公园热闹非凡，有大爷大妈们广场舞的旋律，有小孩子的吵闹，也有酒鬼的胡言乱语，不经意间还会听见小情侣的喁喁细语，绝非一个适合发呆放空自己的环境。

　　陈译不禁调侃道：“这么吵，你怎么待得下去啊？”

　　“那也比家里好。”

　　陈译沉默不语，静待林方叙的下文。

　　“我爸那段时间身体不好，动不动就发脾气，根本不会好好跟你说话。”林方叙平淡道，“我不是挨他骂，就是挨他打，与其在家里受气，不如出来待着。”

　　“我比较好奇一件事情，”陈译犹豫道，“不知道问出来合不合适……”

　　林方叙笑道：“那得你问出来才知道啊。”

　　“你母亲……”陈译问，“没跟你们生活在一起吗？”

　　林方叙说：“她死得早，没受这份罪。”

　　“这份罪”，指的是林父因身体不好而打骂亲人的罪。陈译半晌无语。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安慰的话显得虚伪，调侃的话显得轻率；尽管林方叙的态度很平和，像河床里缓缓流淌的水，没有什么波澜，但是水面下布满了水草和沙石，冒然淌进去也不一定能够安全渡到河对岸。

　　两个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公园的尽头。这里是一片被树林环绕的小广场，广场周边有几把木制的长椅。林方叙指着长椅问陈译，要不要过去坐一会儿。边走边说话的确不方便，陈译便同意了林方叙的提议。

　　长椅坐三个人拥挤，坐一个人落寞，坐两个人正合好。两个人也有不同的坐法。以最里侧的两个人为例，一男一女，男的坐椅子，女的坐男人的腿，要多亲密有多亲密；最外侧的是两个小姑娘，肩挨着肩，腿碰着腿，低声说着耳语，是闺蜜应有的模样。陈译与林方叙既不是情侣，也不是闺蜜，只能隔着半臂的距离，各自把着长椅的一角儿，坐得宛如拼椅子的陌路。

　　坐下后，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陈译在替不远处冲着树干抽鞭子的大爷计数，林方叙在数广场上互相追逐的小孩儿分别摔了多少次。坐在最外侧长椅上的两个小姑娘站起身来，胡噜着胳膊大腿，咒骂着蚊子太可恶，手挽着手地离开了小广场。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哭得撕心裂肺，家长们分别拎起自家的崽，带着他们的哭喊声一起，朝着广场外走去。大爷的鞭子啪啪作响，响彻整片树林，却盖不住小情侣嘬嘴儿的动静。陈译不敢回头，他怕看到付费的内容，只能凑近林方叙，小声调侃道：“真牛逼，都十来分钟了。”

　　林方叙转头看着抽树的大爷：“最长能坚持两个多小时呢。”

　　“我操。”陈译感慨道，“这么久，是不是那儿有什么毛病啊。”

　　“能有什么毛病？”林方叙斜睨着陈译，“身体没准儿比你我都棒。”

　　这话好像不大对劲啊……陈译问林方叙：“你在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林方叙反问。

　　“我在说……就……”陈译支支吾吾地说，“我身后那俩啊……”

　　林方叙侧了侧脑袋，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抱着啃的两个人。他哑然失笑，无奈地摇着头。

　　“你笑什么啊？”陈译问。

　　“笑你竟然觉得这样很奇怪。”林方叙说，“这种事……不是很常见吗。”

　　“怎么可能常见啊。”陈译感慨道，“直接开房不比这痛快？有这工夫都能换俩不同的体位了。”

　　太过敏感的内容，让林方叙羞臊得闭上了嘴巴。陈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轻佻，当即尴尬地转头看向老大爷，却早已忘了自己替他数到了多少。

　　大爷练够了，收起鞭子走出广场。情侣不嘬了，双双起身，步入树林深处。广场上只剩下陈译和林方叙，两个人却谁也没有轻易开口说话。

　　“你……”/“你……”

　　一开口便不约而同地撞到了一起，然后又互相谦让地让对方先说。陈译本就是假客气，让了两句就憋不住了：“你说那个很常见……你跟人这样做过啊？”

　　“没做过。”林方叙调笑道，“一男一女还好说，两个男人在公共场合抱在一起啃……估计会有人报警吧。”

　　“倒也不至于报警……”陈译又问，“高一军训的时候，你出去说是给对象发短信，那话是真的吗？”

　　“当然。”

　　“对方是男人？”

　　“对。”林方叙坦然道，“是我初三时候的家教老师。”

　　陈译再次感慨道：“你启蒙这么早的吗？”

　　林方叙反问：“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陈译思考片刻后，不太确定地答道：“大概是高三那会儿吧……”

　　林方叙看着他，不催促，也不接话，安静地等待。

　　纵使夜色和月光都很清凉，但八月的晚上多少还是有些闷热，亦或许是林方叙的眼光太过炽热，燎得陈译有些焦躁。他凝视远方朦胧的灯光，缓缓开口道：“那会儿大家都想找个女朋友，也有女生跟我表白，可是我都没什么兴趣，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咱数学老师较劲；有时候想着想着就会兴奋，晚上做梦的内容也变得很奇怪。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第一次在网上看到G|片儿的时候，”林方叙说，“就知道自己对女人没兴趣了。”

　　陈译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林方叙沉思半晌，然后回道：“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吧。”

　　陈译转过头，看着林方叙：“那你初三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是同了？”

　　林方叙点头。陈译又问：“你当初跟那个人交往的时候，是……自愿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

　　“就……你那个时候刚十四五，对方是个成年人……”陈译闪烁其词，害怕真相正如他猜测中的那般龌龊，“我、我的意思是……”

　　林方叙恍然大悟，他笑着答道：“是自愿的，而且是我主动勾引的对方。”

　　耳边噼啪作响，是飞蛾被路灯灼伤翅膀，是陈译脑子里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他吞咽着口水，鬼迷心窍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勾引的。林方叙闻言失笑，表示很简单，就是直接跟他说我喜欢你。

　　“我不信。”陈译质疑道，“真的这么简单吗？”

　　“就是这么简单。”

　　“那你高中那会儿为什么不用这招来勾引我？”

　　林方叙被问得瞠目结舌。他叹了口气，苦笑着说：“因为那个时候你不喜欢，所以这招对你来说不管用。”

　　陈译沉默不语，心说那倒也是。

　　林方叙轻声问：“现在这招儿对你来说管用吗？”

　　陈译深吸一口气，但是很难控制声音不去颤抖，他只能尽可能地强装镇定道：“那你得试试才知道。”

　　隔着不足一米的距离，林方叙望着陈译，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四个字，最后只得扫兴地别开了视线。

　　“怎么了，”陈译问，“许久未用，生疏了？”

　　林方叙摇头否认道：“话憋得时间太久了，已经忘了应该怎么张口了……”

　　陈译悄悄松了一口气，庆幸林方叙没有说出口，不然他很有可能做出与方才那对小情侣一样常见的事。

　　“忘了怎么说就先别说了。”陈译站起来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林方叙跟在陈译身后，想劝他天黑路暗走慢点，奈何前面的人大步流星宛如竞走选手，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两个人走了二三十米，来到一个分叉口，陈译才终于停下脚步。林方叙快步上前，问他怎么了。

　　陈译的眼睛看着林方叙相反的方向，窘迫地开口道：“怎么走来着……”

　　林方叙笑而不语，越过陈译，到前面去带路。他经过时带起的凉风，轻拂陈译的脸颊。陈译跟上林方叙的脚步，感觉自己的脸好像没有那么热了，但是心跳得始终很快，快得他想要大叫，想要扑上前，与林方叙做情侣才会做的常见的那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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