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记：扶摇洛水寒

　　这天晚膳过后，花暮早早地屏退了侍卫宫女，独自一人在青莲殿内批阅奏章。案上的蜡炬已烧去大半，在锡台上留下一汪亮晶晶的烛油。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花暮抬眼看去，见来者是寒桐，放下书卷问说：“三小姐送回去了？”

　　寒桐拱手作揖：“是。”

　　花暮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笔搁在砚台上，披了件青黛色的披风与寒桐走出殿外。

　　二人穿过夜色中的苑囿，又在曲径通幽的园林中走了许久，终于在一株古树下停下了脚步。花暮环视一周，见四下无人，对寒桐使了个眼色。寒桐领命，俯身下去将树底的枯叶拨开，只见一枚不大显眼的铜环露了出来。铜环嵌在一面青石板上，寒桐握住铜环将青石板向上打开，竟有一道窄仄的阶梯直通密室。

　　二人沿着阶梯下去，来到幽暗的密室，花暮命寒桐点起灯来守在门前，自己也取了盏灯只身朝密室深处走去。

　　他在密道里绕了片刻，眼前忽然变得开阔起来，竟是一处上不封顶的巨大岩洞。这日正是十五，一轮明月映在宽阔的洞口，照的洞里明亮通透。四下一片静谧，只听见泉水淙淙。花暮点了四壁的灯，只见洞里雾气弥漫，紫烟袅袅，烟雾笼罩间，茂密地生长着一大片世间罕有的奇异花草。花暮在田畦边上停了脚，先是取来山泉水悉心浇灌了一番花草，而后又拎了只香炉，将里头的香木点燃，沿着畦边投放了一圈，洞里愈发地熏蒸闷热起来。

　　他将手里的香炉放下，忽然在一株花草上瞧见一粒细小的苞蕾，不禁面露喜色道：“不枉我照料你们这许久！”

　　然而，还没等他上前仔细查看，洞外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花暮心中一惊，眼中露出狠厉的杀意，不料他回头去看时，却发现来的人竟然是妹妹花影。

　　“你是怎么找来的？”他不悦地看了花影一眼，又对花影身后的寒桐道，“寒桐，你莫不是变弱了吧？”

　　寒桐随花影上前，面露赧色道：“是臣失职，让三小姐点了穴位，请君上降罪。”

　　“你知道他不会同我动手的。”花影走进洞里，环视四周，冷笑道，“我道是近来晚膳之后为何总不见你，先夫人宫里又时常弥漫着一股邪糜之气，原来这底下竟是别有洞天。”

　　方才她一进这洞里，就对眼下的情形明白了七八分。这洞穴上头本是哥哥花暮先夫人的行宫，几年前这位夫人薨逝，宫里时有闹鬼的传闻，搞得王宫里人心惶惶，哥哥索性命人封了宫院，每日派侍卫守在外头，任何人都不得入内。现下看来，哥哥恐怕从那时起就开始了谋算。

　　“我也真是佩服你，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宫里挖出这么大的洞穴，避人耳目养了这些邪糜的东西。”花影上前瞧了瞧那些花草，冷色道，“你养这邪物做什么？”

　　“邪物？”花暮笑道，“这么说你是认得这草了？”

　　“我虽不如你和扶苏那般博闻强记，却也在异域奇草图鉴上见过。”花影说道，“此物唤作索魂草，全株有毒，烘烤后做成药丸给人服下，可使人成瘾，再也戒不了，若是几日不吃，必会如灼心蚀骨般煎熬。这毒草以花和籽药力最为强劲，甚至可以叫人神智错乱，发狂致死。”

　　花暮笑了一笑：“倒是我小瞧你了。”

　　花影对兄长失望不已，忿忿道：“兄长难道忘了花家的祖训吗？我们的先祖可是说过：‘医者当救扶天下，万不可假医之名行不义之事’！花家早就定下规矩，碰这类毒物是抄家灭门的死罪，你身为一国国君，竟然在暗地里干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祖训么？”花暮笑道，“影儿啊，你可知我们花家是靠什么绵延百年？”

　　“你为何同我说这个！”花影说。

　　花暮走进田间，俯身看着含苞待放的花蕾，漫不经心地说：“我少时在大漠生活，曾见过野狼捕食羚羊的情形。每次野狼来犯，羚羊总是惶恐地四散逃走，最终总会有那么一两只落在后头，在野狼的利爪下丧命，周而复始，往复循环。那逃走的羚羊总为这次侥幸逃脱沾沾自喜，殊不知下一次遭到灭顶之灾的或许就是自己。然而有一次，我却看到了不同的景象。那一日，羚羊并没有逃走，而是在野狼扑杀过来时纷纷亮出犄角冲了上去，结果，这一次死掉的竟是野狼，羚羊却无一伤亡。”

　　花暮从田畦间站起身来，看着花影说：“我们花家，既不通文治武功，也不像南国那般有巫术护国，百年来却能成为同那三国并立的大邦国，正是因为我们懂得这样的道理，每每在野狼来犯之前，都会首先亮出犄角。”

　　花影沉默良久，说道：“我不知你想用这些毒草做什么，只是你须得向我保证，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不能牵扯上洛雪。”

　　花暮叹气道：“这么多年来，我待她如何你不是最清楚么？”

　　花影略一沉思，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洞穴。

　　花暮看着她的背影，笑说：“该说你纯良还是憨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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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雪少时曾听长者讲过一个故事。

　　一个英年早逝的秀才，因心中无法放下仍在尘世的妻子，魂灵徘徊在故里不肯离去，一日日地守在家门前，直到妻子死去才肯轮回。来世二人仍旧结为连理，妻子却在新婚不久后病逝了。秀才终日借酒浇愁，一日偶遇高僧，便问高僧他与妻子的尘缘为何如此短暂。高僧答说：“这实因你前世等了她一世，所以今生她要等你一世来偿还。”秀才听罢突然顿悟，当下就随高僧皈依佛门了。

　　她坐在洛水河畔点起一盏灯，向着空中轻轻一托，那朵小小的烛火便晃晃悠悠地向着夜空飘去了。
　　她望着漫天的灯火，自语道：“徘徊的旅人啊，再看一眼山河的模样，就踏过那条河吧。”

　　扶苏凝神看着洛雪，上前说道：“洛雪，起风了，不如明日再来吧。”

　　洛雪没有转身看他，兀自捡起手边的酒斛祭洒在河畔上，说：“那日我在道观里被邪祟缠身，险些丧命，似乎隔着河岸远远地看到冥界了。”

　　扶苏愣了一愣。

　　“那个世界跟我想得全然不同，没有骇人的牛鬼蛇神，也没有十八层地狱，更没有凄惨痛苦的哀号，一切都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那冥河与这洛水也无异，大概过了那条河就什么也记不得了，所有的因果轮回皆是来生之事。”洛雪起身看了他一眼，说道，“那时我就在想，若这世间一切皆是因果，那我前世究竟是造了怎样的罪孽，今生竟要一个邦国的覆灭来偿还？”

　　扶苏连忙安慰她说：“都是些虚妄的说辞，你又何必信这些？”

　　洛雪淡淡一笑，说：“是啊，若是今生造了罪孽，还是要今生来还，不然谁又知道造孽之人来世会不会遭到报应？我既逃不掉命运，那就直面它吧。”

　　扶苏不禁有些诧异。

　　洛雪提起手边的灯，说：“天色已晚，我们今日先回去吧。”

　　扶苏也没再多说什么，命和烟和落英略作收拾，一道回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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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行人仍旧在侍卫的护送之下来到落水河畔。

　　洛雪首先下了马车，和烟从车上提下一个装满酒肴点心的篮子，追上来说：“四姑娘，我们已经祭奠三日，不如明日就回去吧，三小姐的生辰可快要到了。”

　　扶苏也劝说：“此处虽然地处边陲，镜国少来盘查，但还是要小心为上。”

　　洛雪应了声“好”，带众人拎着祭品去了昨日的祭祀之地。

　　一行人刚走到河畔，和烟便尖声嚷了起来：“哎吆，这是哪个天杀的？”

　　众人向前看去，只见昨日摆得整齐的祭品竟已散落满地，一片狼籍。

　　洛雪微微蹙眉，心想这祭品莫不是被顽童糟蹋了，却又听见和烟在一旁喊道：“你这不懂规矩的，这可是给死人的东西！”

　　洛雪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名身形高大、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靠在河畔的树底下喝酒，手里拿的正是她昨日祭洒的酒壶。

　　那人见他们来了也不慌张，只是将斗笠压得更低，遮了一半面容，似笑非笑道：“所谓祭祀，不过是活着的人在自我慰藉罢了，你再悲天悯人，那些亡灵也不可能再回到人世。”

　　洛雪微愠道：“话是如此，那故去之人见后人虔诚祭奠他们，心中定然也会觉得欣慰。倒是公子，这般亵渎死者，心中便毫无愧意么？”

　　那人笑道：“姑娘对死去的人有这诸多怜悯，为何对活着的人反而这般寡情呢？”

　　说着，他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绛色的小罐子，扔给洛雪说：“姑娘收下这个吧，将来或许能用得着。不管怎样，还是要多谢姑娘，若不是姑娘的灯火，在下昨夜就走不出来了。”说完，这人就转身走了。

　　洛雪打开罐子一看，见里面只放了一粒丹药。

　　和烟惊道：“姑娘莫不是信了那疯子的话吧？这兴许又是什么蛊惑之物呢，姑娘还是扔了吧！”

　　洛雪却说“无妨”，将罐子塞在荷包中收好，吩咐侍女道：“你们快些摆好祭品，我们今夜早些回客栈，明日一早便启程回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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