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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云山道
雨从寅时开始下,初起不大,稀稀拉拉的落下,声也轻。
下到卯时,声音大了,不见晨光倾泄,只是各处清白起来,举目四望,所见均裹在一层潮湿水雾中。
明荃打坐完毕,起身走到对着院子的窗边向外望去。
天地苍茫寂寥。
对面客房窗边也有人无聊发呆,神色淡然。
这样不好的天气,与旅人而言实在愁煞。
明荃斜倚窗台,稍抬手,掬一滴雨,就那么一滴,天上泪,轻飘飘的,无声无息的,送它飘过层层水幕,去到无知无觉的书生脸前。
她曲指一弹。
一滴雨,迸裂在对面人眼皮上,惊湿了睫毛,冰得眉毛一跳。
她还未来得及笑,忽然有水花迷了眼,丝丝的凉意扑了满脸。
明荃用指尖拂去眉边那一滴水,见对面那人也正抬指勾去颊边湿意。
书生变指为掌,隔空做个照脸打一巴掌的手势。
明荃抬手曲指,遥遥虚空还他一记脑门上的爆栗。
两边眉眼间都看见了对方,漾了笑意上来。
小撩怡情,总算没有辜负这夏天里最后一场雨的缱绻。
巳时吃过饭,他二人离了寄云往不远的四安县城去,周景颜色如常,并未挽留,只是送别的目光深沉,似有话想说却始终未讲。
四安街头传来消息,官道前面的山里出了状况,近来日光毒辣,把山上泥壁晒出裂缝,今晨一场大雨,泥水成流而下,淹了山下一条村子也断了前面的路。
他们这般赶车走的怕是过不去了,要待雨停后等役工将路挖出来。
明荃手里攥着赶马鞭轻轻摇晃,叹道:“书生,看来老天也不许你撒手不管呢。”
庄彻无声长叹。
这混水,他原本无论如何是不想趟的。
明荃戴着笠,或许是透过雨雾看到的东西都多些柔润,又或许是点过的朱唇总令女子多些温婉,自早上以来,她的面色比之前要柔和许多。此刻她也不过是长叹一声,无奈望天:“或许,你我命中注定不得安生。”
对这在县城客栈暂歇的人,这场雨是将把他们拖进未知恩怨的麻烦,对于寄云布庄的庄主而言,则是实实在在正在袭来的危险。
周无忧坐立不安了许久,终于拿起轻云剑。
“景先生在做什么?”他问下人。
“在与福来绸庄的商人对帐呢。”下人回答,脸上有点诧异。
自家庄主看景先生不对眼,从来不主动问他的。
无忧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又叮嘱:“我有事出去走走,你们不要跟,若我今晚不回来,你们万事听景先生的。”
下人们应了,面面相觑,更为诧异,但主子既然发了话,自然听从,皆乖觉不跟,恭送庄主独自出庄。
刚出庄,雨又下了起来,庄外的道路泥泞,无忧披了蓑衣箬笠,纵马往东行,不久下了官道,进了胡云山道。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正规商队不会走胡云山道,除了难走,这条道上至今还时有流匪,若是遇上,借着多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然石门屏障,很难逃脱。
周无忧知道自己出来这一趟着实冒险,但昨夜与周景一谈后,他不得不来。
如果自始至终小心防备的周景都探知了今天这批货的底细,那么定然有别的人也知道。他或许自负自傲,但并不是不知轻重的。
怎会不知道这事做的莽撞?怎会不知一旦出事会招致什么后果?
“但是我错了吗?哪里错了?”无忧想起昨夜对周景吼问后景先生苍白无语的反应。
他或不才,但无悔于寄云上下。
胡云山道枝叶相蔽,湿绿的景一直往深处去,周无忧小心地沿着山道往上走,心情越来越沉重。
这是最后一批军布,只要走完这条胡云山道,就可以交接,这笔生意也从此了结。
压队的是庄上最忠于他的弟子小五子,小五子已经做了十多趟同样的事,从没出过错。
然而约定报平安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小五子的信鸽一直未来。
无忧把手放在腰间的剑把上,他从马上跳下来,泥水立刻湿了他的鞋,但他并不在意,只是崩紧了身子慢慢向前面的山石走去。
那是如大门一样的一块山石,中间夹着狭窄的山道,无忧仿佛能听到那边传过来的细微声响,一种不同寻常的带着金器敲击的声响。
有血腥气从那边传过来,透过雨雾,带着湿漉漉的味道。无忧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背上爬过的紧张,他想还是出事了。
一转过山路,他就看见了那边的情况,小五子没有力气地趴在地上,就像一条被砸烂的布袋,他的头以很奇怪的方式歪落在自己的手边,并没有连在他原来应该所在的地方。
寄云布庄的五辆送货车歪斜地横在路前方,赶车的弟子们瑟瑟发抖,尤自强撑了拿着武器守在车前。
寄云的弟子,多得硬骨头。
周无忧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在进入胡云山道前戴上的人皮面具贴合整齐。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拦在车队前的那三人袖口绣的红色云纹映进他眼里,刺得他眼疼。
赤云卫,当朝太子陈灿未继东宫时就养下的亲兵,如今,乃盛元朝最强的暗卫势力,中原的天下,没有他们杀不得的。
三个赤云卫出动,这就没打算留下活口。
雨下得很大,打得寄云弟子们眼睛难睁开,他们看到那三个红衣的拦路人在杀了小五子后凌空飞起来,组成剑阵向他们劈砍过来。
天空的雨化做剑气的针,劈头盖脑的落向地上惊惧的人们,在即将扎中的时候,从侧边刮来强劲的风,瞬间吹散满天剑雨。
一个披蓑带笠的人冲出来挡在了弟子们面前。“走!”他哑着嗓子命令,“放下车,带小五子,快走!”
武庄的弟子反应过来,他们素来听从号令,知道不可拖累,果然迅速地背起地上尸首,扔了车队就跑。
赤云卫的剑阵追踪而来,周无忧闪身截至弟子们身后,挥剑格住,身形被压退几步,堪堪抵住。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挡住这三个人,但庄主知道,只要弟子们跑过身后那道石门就有救。
两步,一步,他不敢分心回头看弟子们跑,只听着脚步声判断最后一个弟子跑过石门。
周无忧就地一滚,躲开从天斫下的一剑,抓起泥水中的一块石头,砸向石门上方。
在选择胡云山道做为运输线的同时,他已经为今天这种情况做了准备。沿途救命机关有好几处,小五子是知道在哪的,大概只是没来得及用上。
门般的山石砸下来,堵住了胡云山道,要过去,只能攀上旁边的崖。
赤云卫们发出愤怒的吼声,结阵扑来。
周无忧此时已滚了一身泥,并不恋战,往身边坡下再一滚,和身往满是荆棘杂草的坡下滑去。
风声雨声呼啸着从少年耳边刮过,他听见有凌厉剑啸声从身后追来,带着锋利的死亡的味道。
那是赤云三卫的杀气在风起云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坡道到了尽头,满是泥泞的坡边向无忧眼中扑来,边外是不知深浅的崖。
忽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拽住了无忧下堕的身体,硬生生把他从崖边拽了回来。
头顶剑啸声已来。
有白光迎啸声而上,划破杀气云阵。
一剑落星河,平沧海澜波。
少年猛不提防被人捉住,下意识抬腿踢去,却瞬间被人制住单手按在地上。
头顶传来景先生异乎寻常清冷平静的声音:“给我老实点,小混蛋!”
周无忧一直很难说清楚自己对周景抱着什么样的感觉。
如兄?如父?从他懂事起这个人就已经在照看着自己,父亲生前嘱咐“视景如长兄”他也便这么做了。长兄如父,父亡,兄代父职,似乎也便这么顺理成章的下来了。
但周景始终只是周家的养子,寄云布庄创建前,他不过是周家老宅一个家养婢子的遗腹子,出身卑微,三岁又丧了母,是周鸿志回老宅探母见到,见他聪明伶俐又怜无人可扶助,于是带在身边养下。
从小周无忧就知道,虽然父亲喜欢周景胜过自己,也确实把周景当亲儿子养,但寄云的继承人只有他一个。
礼法信义,一般江湖人家可以轻慢,忠义报国名扬天下的周家不可以不讲,这是立庄之本,也是生意上能得人尊重的保障。
周鸿志去世前的那个早上,无忧去给父亲请安。那时候父亲因为头晕不舒服已经卧床两天不起,因为和四年来常常有的情况并没有太多不同,家人们并没有特别担心。小公子学业身体要紧,所以周景令他如常起居,只是自己衣不解带床前服侍老人。
少年怕惊了屋中人休息,走路轻轻,经过窗口时,听到房中父亲满怀愧意的声音:“我终是对不起你。”回答的是周景淡淡的声音:“都放下吧。”
那个早上,说完这些话不久后,父亲突然嘴歪眼斜风邪发作,很快就去世了。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狠命地指着轻云剑,含糊不清地对周景说:“给你……你帮……无忧。”
少年始终很介意的是,父亲最后清醒时的目光是落在周景身上的,那是带着长辈最后的慈爱与不舍的目光。
无忧曾经以为自己不在意,托孤的父亲与被托孤的长兄临终一别并无他人可置喙之处。
他甚至当时并没有觉得父亲的去世有多痛心,父亲已经卧床很久了,虽然父慈子孝,可是已经习惯了少有相伴,家里的生意也早就是管家周景说了算,所以在父亲去世前后也没有多大影响。
无忧只是有些茫然,一直以来他只管读书练功,父亲在,哪怕枝叶生气不足,也是一片大树的荫,他与世事,就总隔着一层保护。忽然之间,头顶树荫没了,从此以后都没了,他成了别人的荫,世事直扑而来。书还是可以读的,但不能去学堂,只能在处理完庄事后自己抽空读,练功也还是可以练的,但不能光自己跟着师傅练了,要带着所有弟子们练,还要自己安排师傅来练。
少年要在很久以后的一个夜里,无意中抬头,看到原来父亲挂轻云剑的墙上空空,才突然间没来由的痛哭起来。然后才感觉到痛,摧心彻骨的痛,无处发泄的委屈,如山如潮的怨恨。
第二天早上,庄主无忧见到管家周景,叫了一声“景先生。”
十分礼貌,十分有分寸。
少年记得那时听到这声呼唤,景先生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很久以后,才慢慢反应过来,十分规矩地向他行了个请安的礼。
那以后,到今天五年了,他与景先生,虽仍敬着,如兄,如父,但大概也只剩这一张敬着的皮了。
所以,景先生……是怎么又叫他一声“小混蛋”的?
雨打树叶,溅起水花。
无忧呆住,想起好象很久没有听到景先生这么斥骂他了。
六岁的时候,他从睡着的先生课堂上逃了出来,躲在商人的车上去了四安城,在城里闲逛的时候和街上的孩子们打架,十六岁的景先生出来找他,把他从打成一堆的孩子中拎出来,也是骂了一句:“给我老实点,小混蛋!”
那天六岁的无忧被十六岁的景哥哥抱回了家,挨了父亲一顿板子。
恍如隔世。
坡上赤云卫的身影掠过,以防备的姿势散开,一前两后呈箭头状向坡下一步步搜来。
劈开剑阵的一剑气势浑厚,而刚刚并没有听到有人落下崖的声音,虽然未看清对手,这三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已知不可轻敌。
无忧感觉把他按在地上的单手一紧,随即被抓住后襟拉起身,一股大力把他平托几步,带入几步外山石与矮木森森的暗处。
这一隐蔽处非常小,几乎不可能躲过任何搜逮,显然周景也并没有指望它能起到什么阻敌的作用。他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让无忧来得及说,只是举起手指在唇边,对无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周景伸过手来,解下无忧的箬笠和蓑衣,穿披到自己身上。
无忧楞住,一把抓住景先生的手。
景先生笑了,伸出手拍拍少年的头,只用口型比出了三个字:“相信我。”他把手中的长剑放到无忧面前,向无忧伸出手来。
无忧犹豫了片刻,拿起轻云,这把承载了太多东西的庄主之剑,交到景先生手中。
周家的剑法,剑走轻灵,轻云剑法原是配合浮云心法的软硬双式剑法。浮云心法乃内家功夫中的上层心法,须得修习者先打好稳固的内家功底方可修习,故而就是周家嫡传,也要到十六七岁内功基础大好了才能研修。无忧并非周家天资好的后人,到十九岁时内功基础才稍可称扎实,而这时周鸿志己离世三年,是以浮云心法并未学到。
轻云剑为适应轻云剑法的软硬剑式,剑身轻窄,极有韧性,少了心法相辅,在无忧手里以软剑剑法为主,他是个商家大少爷出身,本来性子又偏纯,是以剑法中的狠戾之气是一点儿也使不出来。这样的剑,防身或可行,打斗是万万不足的。
面对赤云卫,那就根本不够看了。
无忧放开手,轻云剑回到景先生手中。
其实他是知道的,轻云剑很早以前就是景先生的剑,早在父亲临终托孤之前。
寄云庄忠义之名传遍江湖,现在的往来商人客套起来,也免不了先夸赞几句,但无忧很烦听到这些,刚开始,他听到这些话,回头会在房间里骂“这和老子有什么关系”?
寄云九十二骑的传说太沉重,他觉得背不起却不得不时时被提醒,但那真的和他没有关系,那一年无忧才十二岁,他甚至都没记全离去的那七十四名弟子的脸。他只记得某个夕阳如血的傍晚,景先生携着轻云剑,带着伤病的父亲和十六个弟子一身缟衣的回来,而那七十四具尸骨,永留边疆。
无忧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十年未见过景先生的剑了。
细密的雨里,万物柔和,却有着阴影幢幢,杀意重重。
绿色树海中,赤色杀手慢慢逼进,正织起天罗地网。
蓑衣行客斜掠出去,身形一晃,踩过水洼,飞身上坡,如细小的鱼钻过渔网过大的网眼,转瞬从杀手布下的阵中穿过。
飘若浮云,翩若惊鸿。
赤云卫迅速后撤,返上胡云山道。
只不过这一瞬,胡云山道上已没有蓑衣的影子,只有横七竖八仍停在半路的车。
赤云卫仍是分散开来,慢慢向车堆走过去。
视野所及,唯有那一处地方可以蔽人。
行至过半,忽然最靠坡边的赤云卫身体一晃,软倒在地。剩下的二位返身急掠过去,那从背后偷袭的蓑影如大鸟般从坡下飞起,沿坡边一转,直扑入他们背后的车堆中。
原来先前上坡的一掠只是虚晃一招,这猎物并未上来,只是潜伏伺机动手。
很难说,现在谁是猎手,谁是猎物。
赤云卫一前一后飞掠向车后,他们配合默契,上下齐攻。
蓑衣客伸手,从面前的车厢里拿出了一块布。
运输的布匹是绑好的,但这一块是验货用的料布,放在上面,并未绑起,做布庄生意的蓑衣客熟知这一点。
他左手运功一展,那布匹全然放开,斩风裂雨而来,携河流入海的磅礴之气,直卷向措手不及飞来的二人。右手着轻云剑剑尖入地划一个圈,水花与碎泥迸裂出来,只是一挑,随布料向布后身影扬去。
赤云卫挥刀劈向布匹,那软物被绞,从中间裂开,赤云卫刚刚穿布而过,水花与碎泥己飞溅过来。因被布匹挡住视野,赤云卫们未料这招,泥水刚入眼还未来得及防备,第三波攻击又来。
这次,是蓑衣人紧随着泥水和身入怀了。
这全然不是江湖的打法,甚至谈不上光明正大的打法,但确实是有效的打法。
周景把剑柄收回,低头点了赤云卫们的睡穴,走到坡边,对下沉声道:“上来吧。”
他看到无忧摇摇摆摆地上来,伸手拉了小公子一把。
“这货与车不可留与此处,”他说,“我唤人来搬,你只把石门打开就是。”
无忧脸色复杂,过去山道边开石门。
周景几步爬上旁边高地,往腰间摸出一个哨子,往布庄方向吹出一串尖锐哨声。
无忧未见过这个哨子,就象他从未见过景先生做这些奇怪的事情。
景先生吹了三次哨后,向无忧招了招手:“你过来,我们从这边走。”
“为什么?”
“因为你不应该被任何人看到在这里。”
“小五子……”
“会有人帮他们的。”
半个时辰后,他们回到了寄云庄。
无忧庄主跟在管家身后进庄的时候与平时并没有两样,只是今天不是他在前而已,庄上的家人们虽然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但这两人平素在一块儿就怪怪的,再怎么气氛不对也没谁去探究。
周景把无忧带回到前庄主的房间,周鸿志死后,他们都很少来这里了。
无忧想景先生大概是要谈托孤和庄主之责吧,否则不会来这里。
他不想听,但今天这情形,他实在是硬不起脊梁拒绝。
周景关上门,走过来。
“你跪下。”景先生命令。
无忧犹豫了一下,周景却不容他置疑,双手放在他肩上只是向下一压,无忧便硬生生被他压跪下来。
“你!”无忧脸涨通红,用力要挣起来。
“听话,无忧,从今天起,你便是轻云周家第八代掌门人了。”耳边传来景先生的声音。
无忧停止挣扎。
等等,父亲是寄云布庄第一代庄主,轻云周家第六代掌门人……
“先前你内功未有小成不能传承祖传心法,如今时机已到。今天,我便将浮云心法传授给你。”见无忧不再挣扎,周景放开压住他肩头的手。
“景先生?!”
景先生笑了,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小混蛋,我是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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