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桃

　　不像仙，倒像只妖精，这样放浪形骸的生性，像只披着人皮的妖精。她初成仙身，亲近凡人，哪里会知多少端方，只晓得是这样想了，便这样说了。殊不知常伴青灯之人，耳目清寂万丈，压得他可怜得很，是撩不得的。

　　尘埃染身，从来只在顷刻间。

　　多是在克制，他半晌才镇定开口：“莫打诳语。”

　　山雾袅袅，他顺着石嶝将她送下山。
　　今无风雨，码头上驻留着向渔村的舟楫。除山上的和尚、前来礼佛之人，也没什么人会往梭子山走动，故而船只也不过了了一二。

　　见和尚身上背了姑娘家，船夫无不纳罕。

　　他不羞谁人羞，羞得红透耳根子。
　　肃然着一张脸，背着阿曜走来舟楫前，俯身作揖：“这位姑娘行路伤了腿脚，还烦请舟子援个手，将她送回渔村去。”

　　老船夫愣怔了的脸又复笑颜，答道：“是、是。”

　　不端方，更不知足，她有心叫他难堪，正待他要将她放下之际，悄悄的啄了一下他的脸庞。

　　见那飞红的脸，她终才算得逞。

　　他整个身子僵硬，连忙跨上舟楫将阿曜卸下来，遂道了声谢：“谢过舟子。”
　　将自个儿身上独一个铜板寻出来，连忙双手捧予舟子。

　　阿曜歪身趴在船头上，一双媚眼上挑着他，是分外受用。宛似挑逗，又如在与他说：我还会来找你。

　　正阳过。

　　破例下了山，他心下自是惶然，叮嘱了舟楫远去，赶忙转身就往回赶。
　　好比作了亏心事，人有些虚，紧绷着自个儿的精神，双手合十不停念着忏悔咒。

　　只是未曾上了几步嶝道，从林间冒出来一人，摇头晃脑的直唏嘘：“啧啧啧......”

　　小和尚顿时一怔。

　　二师兄兴奋的啜着嘴儿，一手指直在的脑门心前端不住的点，小圆眼俨然将人看的精光了似的泛着津津有味的光，颇有些兴奋道：“我就说吧、我就说吧，有猫腻！”一晃已然到小和尚耳根子上了，怪着调的质问：“说，哪来的小妖精。”

　　“二师兄休要胡诌，不过是上山礼佛来的女施主，不留心伤了腿脚。”
　　纵使心虚，可面上仍故作镇定。

　　“行了你。”二师兄用肘子拐了拐他：“今个儿又没逢着什么日子，谁人来礼佛，还是位女施主。别卖关子，哪儿裹着的小妖精，那样好看。”

　　小和尚埋下了脑袋，不语。

　　“这还近身了，再要不说，我告儿师父去！”

　　“不是。”他倏然抬头，有几分紧张，“师兄千万不可对着师父说，我也不知她是从哪儿来的，我不过是送她坐船去罢了。”

　　就当小和尚是在打太极呢，二师兄可不听他说这么多，双手抬起枕着自己的脑袋，悠哉悠哉中的太息了一声，心底下跟明镜儿似的，“你是男人，我是男人，男人还不了解男人了？都是三条腿儿的，任你有什么神通，过得这关？”瞥见小和尚那耳根子红透了，便又回身凑上去对他娓娓道：“小玉玉呀小玉玉，瞧你这酒肉半点儿不沾，我还当你是个人物呢，得嘞，给为兄白白高估了你。”

　　被一厢不遮不掩的话语惹得一股难堪涌上心头，小和尚急忙与他讨好道：“指望师兄不要告给师父，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倘若可还有别的活计，我可以替你都做了。”

　　“这敢情好啊。”二师兄吹着哨子故作认真的思量一时，“啧，可也没什么要做的活计了。”该担的水，该劈的柴，该烧的饭，不全然给小和尚包揽了么？
　　他弯起眼来：“这样，念着咱师兄弟这情分，为兄便不说，可是，你得告诉我——”

　　二师兄不是个正经人，奸搀好色，算得上个一等一的混世魔王，可这人呢他也有好的一方，譬如是个心软的，何以心软？旁的不说，同为男子，要让他不沾酒肉，好比要了他的命去，更别说那软糯糯的美人儿了，他故才心疼小和尚作为名男子，守这清规戒律，片叶不沾身，他瞧着眼里实在是辛苦，难得开朵花儿，他岂忍心替小和尚将它折了？

　　作为小和尚的兄长，见了这遭，竟还横生些莫名的欣慰。

　　“好......”

　　今海上一整日无风浪。

　　“是呀，这些日子太平得很，许是水神怜悯众生，故而发落了，就是在夜里行船也无大碍。”

　　阿曜只手撑着脑袋斜靠在船上，一手拾着铜镜搽着珍珠亮粉，一边儿和老船夫唠嗑。
　　听了这话，她兀自漫不经心的嘀咕着：“什么水神发落，是我阿曜发落，那几个吃得流油的老龙王才不管这事儿......”

　　老船夫听得糊里糊涂：“啊？”

　　就要行至岸边儿，阿曜悠悠的站起来理了理袖子。

　　船夫只听得一声告嘱，“这一功德得记给太阳神，晓得了？”

　　“听明白了......啊？”老船夫糊里糊涂，待回头时，船上人儿已不见，唯落下一二白羽。

　　这些日子以来，阿曜的真身蓬勃了些，爪也更加坚硬锐利，就要同金乌有的一比了。她自是窃喜，看金乌那厮可以后还要在欺负她，此番就算打不赢，也能打个平手。羽毛愈发的锃亮，虽没金乌那黑羽瞧着肃气体面，可她也很满意了。

　　就是那秃尾，就是一毛不生。

　　至汤州，她想了想，又朝汤谷村飞了去。
　　毕竟挂念自己的子民，脚也不疼了，就算是个假冒的太阳神君，也要有神君该有的样子。这便要说说阿曜的长处了，她打小就勤快，怎也呆不住，走南闯北的游遍三界神州，这该归给性子好动的缘故，故而在金乌眼里腆着个胖脸到处瞎逛的也是她。

　　至汤谷村边陲，那地田埂上头。
　　算着这日子，那“鬼祟”也该落网了。

　　远远的，一眼就瞰见那田间扎着个怏瘪的人，正是蜡黄的脸，大大的头。

　　那人干儿处处凹陷，瘫在田间，已然被寒霜冻坏了。
　　僵硬的脸却仍然咧着嘴，木讷发声：“呵呵呵......”

　　阿曜得心应手的俯冲去一扇翅，将田又复之前那风水流转之态，遂一只利爪攥住它那后颈领子，朝天而去。

　　一身肥膏还是有些用的，别看她小小一只，费不得多大力气就能拎起这个大脑袋人儿。

　　惯是个爱摆谱的，汤谷村的人和那些个边关将士赫然听得汤谷村旷然的上空传来浩然之声——“邪祟已除，本君去也。”

　　越过崇山峻岭，层层奇峰。

　　利爪松开，将它扔在悬崖上，得了热气，干瘪的人干儿又饱满了回来。

　　阿曜还作仙身，轻飘飘的落在崖尖上，一边打理着自个儿的秀发，打眼去睨着那个缓缓变回来的大头人。语气好是轻蔑：“我施予那田地生气流转，倒给你这棒槌玩意儿得了便宜。”

　　大头人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也不会说话，圆溜溜的脑袋上那嘴子直打颤，发出呜呜的惊恐声，倒实在是怕她。

　　阿曜抱着双臂，居高临下的打量了一番，“就你这修行低的，还做什么泼皮逗弄人去？好生做你的地瓜不成吗？生得这般丑模样，好人都给你吓坏了。”

　　不过就是个地瓜成了精。
　　这类地精原形就委实难瞧，再加之修行不够，给阿曜那风水法术加持侥幸得了人身，人身自然别扭，头重脚轻的。可恶这玩意儿，也正因修为低，脑子不好使，虽有副似人的身躯，奈何尚无人的智慧，颇有些低能，说白了也就是个痴儿。可万物初生，生性好奇，俨然是个猫儿狗儿，喜偷偷瞧人，喜与人逗乐。

　　故而淘气使坏，吓煞了汤谷村民。

　　“你这痴儿，我拿你怎么办呢。”阿曜捻自己一缕小辫，斟酌起来。

　　那地瓜精怕她，是天性始然。那爬虫、田间瓜果天生怕鸟禽来啄，啄了叶，还要给果身上中个窟窿眼儿。

　　“嗯......要不把你送去庖厨里，烧一顿地瓜条吃，添点儿小酒喝，多香。”

　　地瓜给吓坏了，手脚并用的爬扑着要跑路。那四肢也不灵活，像一只折了手脚的蛙一般连蹦带跳的，样子颇有些古怪。在夜里看见个这玩意儿准得魂归西天，难怪给汤谷一村上下连同军营的人吓成那副德行。

　　阿曜想了想，有些犯难了，人家修行一遭也不容易，给人打回原形难免有些不近人情，可这等修为憨不憨傻不傻的，还爱捉弄人，总不能由他留在这地界上唬汤谷一众子民吧？

　　那可如何是好。

　　阿曜瞅着他，突有一灵光。

　　阿曜走到他跟前：“看你地植一属修行不易，几百万年没见得个修成的，你既有了仙身，我也不夺去，只是你留在人间实在不妥，就算了改了那顽劣的习性，如此模样在人跟前逛也不成体统。这样，我同你做个生意，我将你交给天厨，那瑶池上好一派风水，将你种在庖厨园子里，必然助得你修为大长，不要几个时日，必然完善仙身，变做仙灵。不过你得答应穿出根，生出叶，年年结出硕果，届时权听食神发落。”

　　地瓜本是惶恐，木楞楞的半晌才反应过来。可进长修为，可得仙身，自是求之不得，扭着板滞的四肢，模仿着人匍匐跪地，用脑袋在地上一磕一碰的。

　　“呵，还算有一分机灵。”
　　阿曜挥手将它化作一颗小巧的种儿，添在腰兜里，便朝天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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