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半生诺【三国】

作者:寸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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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观垂钓


      从靶场坐车回府的路上,天上已经升起点点星辰。三个孩子在车上睡得东倒西歪,洛城睁着眼睛靠在杨姬肩上,在黑暗中回想这如梦似幻的一天。

      杨姬以为她也睡着了,一动不动地让她靠着。

      洛城忽然说了一句,“以后陆家再有类似宴会,我们可以让周瑜将军的女眷也过去。”

      杨姬被她冷不丁地吓着了,先是笑了笑,继而惋惜地说道,“夫人有所不知,周将军的妻子三年前就病故了。”

      洛城直起了头,想起周瑜那忧伤的模样,不禁勾起心中片片怜悯,她喃喃地问杨姬,“那他没有续娶吗?”

      杨姬摇摇头说,“我听李夫人说,周将军夫妇伉俪情深,他夫人故去后,他一直郁郁寡欢,吴侯曾经做主想给他续弦,被他婉拒了。”

      洛城倍感唏嘘,想那周瑜声名显赫,夫人故去后却甘愿孑然一人,这份情谊真是世间少有。

      回到房里,洛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仍然不住地向孙权念叨陆家的葡萄好吃。

      孙权扶她卧在床上,得意地问,“我的话如何?今天不虚此行吧?”

      洛城两眼微醺,娇憨地说,“以后你让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说罢就合眼甜睡了。

      孙权给她盖上薄被,俯身看着她的睡颜,小声笑道,“把你丢进江里喂鱼你去不去?”

      洛城翻了个身,梦呓声从枕边发出来,“你不会那样的——”

      夜里忽然下起秋雨,洛城被雨声吵醒,朦胧中抓着孙权的胳膊继续安心沉睡,不知不觉间仿佛置身于一座四面雪白的宫殿,这宫殿极大,看不到头,她沿着一个方向不停往前走,想要寻找出口,走得气喘吁吁,忽然又听到身旁有悲痛的哭泣声。

      她停下沉重的脚步,偏过头看向这声音的源处,只见一个身披素服的少年蜷伏在地板上,双眼已经哭得红肿,头发凌乱如囚徒,仍然不住地发出一阵阵幽咽,似有肝肠寸断之状。这声音太过耳熟,她屏着气走近细瞧,发现这跪在地上的少年居然是孙权。她心疼地弯腰叫他,孙权却听不到。焦灼中她无意间回头一瞥,看见案上摆放一块灵牌,灵牌上清晰地写着她的名字。这一幕令洛城难以呼吸,她想弄清楚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再回头去望孙权时,他已晕厥倒地。

      明暗交织的天地间涌出无垠的寒意,洛城从梦中惊醒。

      醒来时,窗外仍有淅沥细雨,孙权坐在窗下看书,身穿便衣,看来今日不出门了。洛城受困于梦中场景,心里难过极了,默默走下床,一言不发地坐在他身旁望着他。

      孙权不知她的心事,抬头便笑问,“夫人有何吩咐?”

      洛城无心说笑,冷冷地呢喃道,“你听我说,如果以后我不幸离你而去,你就……把我忘掉吧。”

      孙权以为她开口要说什么趣事,耐心地听她说完,忽然脸色大变,放下书质问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还忧心忡忡地拿手试探她的额头。

      洛城摇头躲开,又抓着他的手沉吟道,“我昨日听杨姬说了周瑜的事,他太可怜了,如果我走了,我不想让你变成他那样。”

      孙权听明白了她的胡思乱想,深深舒了一口气,双手揽着她单薄的肩膀与她细语长谈,“你以为,公瑾把他原来的夫人忘了,他心里就能好过些吗?”

      洛城天真地认为,“至少他能忘记夫人的死带来的这段忧愁。”

      孙权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要知道,周公瑾之所以是今天的周公瑾,过去在他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无法抹去的。”

      洛城忽然觉得这道理甚是残酷。

      孙权见她听进去了,又接连问了她两个问题,“你说,心若是砍去一角,人还能活吗?如果我像父亲离开母亲那样离开了你,你能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忘了我好好活下去吗?”

      洛城被他这两个问题问得心碎,连想象都不愿想象,捧着脸一个劲儿摇头。

      孙权心疼地抱着她抚慰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赶紧醒醒吧。以后不许再说那样的傻话了,我们从前离得那么远,相隔几重山水,见一面都历尽艰辛,上天既然安排我们有缘相遇,就不会把我们拆开。”

      洛城渐渐平静下来,心里却想着,乱世中流离失所、家败人亡的百姓那样多,弱女子的命运就更凄惨了,上天对她已经优待颇多,她何德何能兼拥会稽谢氏与吴郡孙氏的安稳富足?上天赠予她的是否太厚重了?

      雨停后,洛城对孙权说她想学舞剑。

      孙权以为自己听错,他的夫人怕是连剑都提不起来,怎么会想学舞剑?

      他便笑着对她说,“我让你去靶场,是想让你知道我每天在外面忙些什么,不是让你学那些将士们披挂上阵。”

      她解释道,“我知道,可我想保护府中的女眷。”

      孙权辩驳道,“那是我们男人的事。”

      “你们常常不在家。”

      “我们不在家,这里也是吴侯府,府中女眷哪里需要你保护。”

      洛城心里想说天有不测风云,但又不好对他说这种不吉的话,便执拗地撂下一句,“我就是要学。”

      孙权不忍让她失望,连忙改口说了几声好,还承诺命人造一把容易拿的剑。

      洛城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涵衣听说她的二嫂嫂要学舞剑,自告奋勇要来当师傅,还有模有样地在洛城面前耍了一通短剑,洛城不问也知道,她这憨态可掬的剑法肯定是跟陆绩那个神童学的。

      孙权自然瞧不上涵衣那点儿招数,五六天后,给洛城打造的那把剑做好了,孙权腾出时间亲自教导,让涵衣在一旁好好看着。

      洛城拿着那把薄如蝉翼、泛着淡淡寒光的剑,遥想商朝妇好开疆拓土的风采,也把自己当成女将军对待,一丝不苟记着孙权说的要领,涵衣则翻着白眼看着二哥手把手教二嫂如何使剑。

      孙权指着院子里那棵矮樟树,让洛城对着树叶练习剑法,洛城便往树叶上奋力一劈,被裁下的树叶如片片雪花簌簌落地。

      洛城练了一整天,到晚上才发现手心磨破了皮,孙权把侍婢赶到一边儿,自己来给她涂药、喂饭,侍婢们站在一旁大眼瞪小眼儿。他又叹着气道,“这样折腾自己又是何苦,让母亲知道你受了伤,肯定是要骂我的。”

      洛城听出他还是不赞成她学剑,但是肯这样耐心地教她,她也知足。

      整个秋天阴晴不定,天气越来越凉,洛城犯过一次咳嗽之后,孙权就把剑藏起来了。

      雨天的时候,两个人待在家读书喝茶,天晴了,洛城对自己的宝剑念念不忘,反复对孙权说她闷得慌。孙权假装听不懂,得空就带她去近郊看田野风光,或是去湖边垂钓。

      洛城一开始有气无处撒,后来渐渐就被他哄得笑逐颜开。

      吴郡的西郊外有一大片青草地,洛城一看到这地方就想放风筝,可惜车上没带,孙权很煞风景地说,“这地方用来做养马场不错。”

      洛城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在草地上游走,感受四面八方的风和阳光。孙权在她身后紧随,边走边对她说,“听说塞外随处可见这样的风光,等天下太平了,我带你去塞外好不好?”

      洛城回头逗他,“我现在就想去塞外,我们现在就走吧?”

      “不行,现在兵荒马乱的,还是江东最安全。”孙权说罢,看脚下这块草地平整柔软,顺势就躺了下去。

      流云和飞鸟安静地从蓝天下飘过,风在草地上卷起滚滚草浪,洛城蹲在他身旁打量他这副高枕无忧的懒态。

      孙权与她相视而笑,又拍了拍身旁的草地对她说,“躺这儿歇歇吧。”

      洛城摇头,“我怕草渍弄脏衣服。”

      孙权笑着伸开四肢说道,“那你躺我身上,我抱着你,不让你的衣服挨到一根草。”

      洛城脸红地踢他一脚,“那像什么话?”说罢便侧身坐在他一条腿上,手托着脸看草浪在远处起起伏伏。

      孙权惬意地枕着胳膊,望着她的侧影说,“还是出来好,白天在家里总有人来打扰我们,真是烦得慌。”

      洛城望着草浪出神,并不理会他。孙权忽然伸手把她揽到怀中,在她耳边轻轻吹着气,神秘兮兮地说,“这里不会有人过来。”

      洛城听出他话中意味,红着脸在他身上一通乱挠,把他脑子里那些羞耻的念头通通赶走。

      孙权被她挠得笑岔了气,开口求饶道,“别闹我了,我抱着你什么都不做,行了吧?”

      枫林红遍时,他们又乘马车去湖边,正巧碰见周瑜也在钓鱼。

      周瑜衣着单薄,笑着上前问候道,“要是早知道少将军与夫人出双入对,周某伶仃一人,就不来此地凑热闹了。”

      洛城裹紧肩上的斗篷,含笑望向孙权。

      孙权耍笑道,“想和公瑾出双入对的女子,能从吴郡排到会稽,是公瑾不肯轻易将自己托付给别人。”

      洛城听罢跟着笑了。周瑜却似笑非笑,“良缘由天定,这可不是宝剑赠英雄那样简单。”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洛城听懂了周瑜的话,不由得念出书上的这两句诗,又说道,“周将军想要的,是天赐的姻缘和良人,不是随意撮合来的夫人,只是这人海茫茫,周将军怕是要苦于寻觅了。”

      周瑜如遇知己一般,欣然向洛城施礼,并说道,“少将军与夫人一眼定终身的佳话,不是人人可求,周瑜不才,不敢祈盼同样的幸事,只是无法轻易续娶,以免误那女子的一生。”

      孙权见他二人谈得如此投机,怏怏地甩着鱼竿道,“你们再说下去,鱼全都游走了。”

      周瑜听他话中带着醋意,心里暗自苦笑,索性闭口不再言语。

      洛城却觉得,他这脾气阴晴不定,跟天气似的。又见周瑜的脸上再度浮现出忧伤情绪,心里更觉得过意不去,没少给孙权脸色看。

      周瑜那番解释,不知是真的在寻觅天赐良缘,还是他自己苦思得来的托词。洛城倒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周瑜仍然思念着他的亡妻。他那样忧伤,不仅是因为他无法忘记她,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大部分的快乐都随她而去了。

      周瑜转身回到自己垂钓的那一片湖面,洛城待在孙权身旁,湖面上波光粼粼,时光在寂静中如白驹过隙。孙权卯足了劲,频频钓上几条大鱼,周瑜却收获不多,鱼竿从始至终没动过几下。

      天快黑时,孙权礼貌地邀请周瑜到吴侯府吃晚餐,周瑜爽快地接受了,并且扬鞭策马,先行踏上了去吴侯府的路。孙权心烦意乱地抓了下头发,洛城在一旁望着他笑。笑过了又严肃地问,“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孙权昂头道,“才没有。”

      洛城瞧他嘴硬的样子又傻又呆,继续问着,“你常常和周瑜这样斗气吗?”

      孙权抬高嗓门,“谁说我与他斗气?”

      洛城白了他一眼,扭头上车不再理他。

      过了片刻,孙权追她到车上,扶着车门忿忿道,“他落在你身上的目光,看着就令人窝火。”

      洛城听他终于说了心里话,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觉得好气还是觉得好笑,周瑜的眼神光明磊落,哪里值得他这样发脾气?

      洛城吁了一口气,为周瑜辩解,“周公瑾只是被我言中了心事,才与我多说了几句话,你也在场,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孙权的火气却更大了,质问道,“你居然还帮他说话?”

      洛城要被他的胡搅蛮缠气哭了,恰逢湖面上吹起晚风,气温骤降,她跺着脚问,“还回不回府了,你想在这儿过夜不成?”

      孙权阴着一张脸,转身驾马车去了。

      车内一片漆黑,孙权坐在车外也不说话,洛城在车里感觉自己如置荒野,又冷又怕,想着今日跟孙权起了龃龉,明日还不知如何是好,故乡会稽路远水长,她委屈地潸然泪下。

      不知走了多久,孙权突然勒马停车,头探进车里,声音低沉地对她说,“是我态度不好,不该说那样的话,不要哭了,马上到家了让母亲知道又要骂我……”

      洛城听他这番话,心里却更委屈,原来他赔礼道歉并不是因为知道自己伤了她心,他怕的是母亲生气责骂他。

      她不肯被他这样敷衍,别过头继续伤心落泪。孙权无可奈何,又不能这样耗在路边,咬咬牙驾马往前接着赶路。

      吴侯府门前早有一群门卫打着灯笼等他们,孙权驾着马车一靠近,立刻有人迎过来,场面乱嘈嘈的。

      有声音喊,“快去禀报太夫人,二公子和夫人回来了。”

      又有人上前问,“二公子和夫人怎么回来这样晚?太夫人都担心了。”

      孙权对他们说,“回来的路上顺道去打猎了。”

      洛城听他撒谎,心里不免冷笑,自己抓着车门就下车了。左脚轻轻着地之后,右脚也紧跟着落地,却没注意到自己一脚踩在果皮上,刚一站直立刻就滑倒了,整个人跌在地上。

      门卫听见动静都提着灯笼围过来,“夫人是不是摔倒了?”

      孙权闻声忙回过身,扶起她关切地问道,“怎么样?还能站起来吗?”

      洛城想试着抬腿,骨头却像断开了似得不听使唤,疼得她蹙着两道娥眉直摇头。孙权脸上布满懊悔,二话不说将她横抱起来,命人在前面打灯笼,又吩咐人去请医官。

      洛城看他焦急的样子,心里的委屈消解了大半。经过孙策的院门口时,孙权一阵小跑,跑得汗都出来了,洛城便顾不上自己腿疼,在他怀里小声打趣道,“你若是怕母亲责骂,就说这一切都怪周公瑾。”

      孙权绷着脸说,“你再这样气我,我就把你扔下来不管了啊。”

      洛城假装害怕,把头贴在他臂弯里。

      一会儿功夫,太夫人、李夫人、涵衣、杨姬都过来了。洛城的腿伤不算厉害,太夫人还是把孙权臭骂一通,“好好的一个人跟你出去,怎么回来就成这样了?你的心到底在什么地方?”

      孙权低头乖乖认错,洛城在一旁也不为他求情。

      李夫人这时开口说,“公瑾今天过来吃饭,说你们二位在后面,谁知你们竟耽搁到天黑才回来。”

      孙权便问,“公瑾走了吗?”

      李夫人答,“还在跟吴侯喝酒呢。”

      太夫人插话道,“你管周瑜干什么,还想去跟他喝酒吗?”

      孙权又恢复了认错的态度,弯腰低头道,“孩儿不敢。”

      洛城在床上坐直,语气十分虚弱,“母亲不要生气了,都是我自己没看清路,才在门口摔了一跤,不关孙权的事。”

      太夫人语气缓和了些,“他是你夫君,带你出门,应该知道巨细无遗地照料你,今日我若不骂他,只怕他以后更粗心大意。”

      李夫人劝道,“洛城今天伤成这样,仲谋心里自然也是不好受的,母亲再这样责怪他,他更伤心懊恼了。”

      太夫人叹一声气,转身对她们说,“也罢,咱们都回去吧,让洛城好好养伤。”

      李夫人与杨姬便陪太夫人离去,孙权让房里的侍婢相送。

      涵衣却不走,站在床边怯怯地说,“今天我和朝颜在门口吃香蕉,二嫂嫂一定是踩了香蕉皮才摔倒的。”

      洛城心里笑道,难得涵衣能跟朝颜一起玩。

      孙权听了这话,忍不住呵斥她,“吃过的香蕉皮怎么能乱扔呢?你看你二嫂被你害的。”

      涵衣也不怕他,回敬道,“别老显摆自己有张嘴,天天训我,你为什么就不知道扶我二嫂?你可是有两只手呢。”

      洛城在床上忍着痛偷笑,孙权无言以对,喊侍婢过来把涵衣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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