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之水鬼妒天

　　12.
　　我昏昏睡去，直到奇怪的绿光映入我阖着的眼帘。
　　我睁开眼，具有侵略性的绿光在我眼前画出无限光晕，让我一时间忘记自己就躺在熟悉的家中。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绿光，可以辨别出那是一个近似于人形的影子。影子以极慢的速度进化，而我在困倦和饥渴中失去了逻辑思考的能力，只是一味死盯着它。不知过了多久。
　　影子在蠕动中成形，绿光也逐渐暗淡，不再眩目。我已经能分辨出影子的四肢、躯干、头颅，甚至能看到它披在肩上的长发，它原来是背对着我。村口一声鸡鸣，影子似乎被惊扰到了，猛地回身，我看到一张扭曲的脸，好像三岁孩童用不太灵巧的手捏出的橡皮人，口鼻歪斜，双目圆睁，一条细长的舌头耷拉在嘴边……绿影忽得一下变得血红，影子张大嘴好像发出无声的尖啸，我的目光被吸引在它的血盆大口里无法逃脱，影子便在那一刹那间消失不见。
　　我躲在墙角缩成一团，恐惧让我连一声尖叫都不能发出，只能大口大口消耗屋内的氧气，一身冷汗让头发粘在身上，让衣服粘在身上，把我整个人粘在这个角落里不能动弹。
　　即便是在饥寒交迫的状态里，我对自己的清醒也有十二分的信心。这次我知道它不是噩梦。那个东西确实在我面前出现，这一点无可置疑。仿佛这世上我所看到过的所有东西里，没有一样比那个会变色的人影更为真实。
　　阳光递进屋内，驱逐开昨夜的寒冷。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融化，终于可以动弹。
　　昨夜的惊吓至少有一个好处，我现在几乎感觉不到饥渴。
　　这是我被困在屋内的第二天。我已经放弃了被人营救的希望，一心一意想要自救。这一整天，我便坐在门边，用半截的小刀挖门边的墙壁。进展之慢让人难以置信。也许是我工具不得手，也许是我已经消耗掉了所有力气，日落西山时我只挖出一个小小的弧面。绝望比饥渴更加难熬。
　　又是一夜。昏昏中我又被绿影惊醒，被迫看着它进一步成形，逐渐脱掉身上的光晕，显出光滑的边缘。我看得出那是个男人的形象。他离我更近了，但还是背对着我。天亮时他再次转过头面对我，五官不像昨日那样可怖，更接近人的形象，只是皮肤好像蛇鳞一样片片脱落，恐惧让我再一次动弹不得。
　　我感到身体里的力气一点点的离我而去。更可怕的是我的理智也在一丝一缕的消耗殆尽。如今我连一分钟也浪费不得。我努力挣脱恐惧的摆布，还是半躺在门边，一点点地挖墙。阳光已经不足以温暖我的身体，即便是白天，我也要把被褥全部裹在身上。我感觉到嘴唇的皴裂和喉咙里火一样的干渴，我用全部毅力控制自己不去喝掉最后的几口水，只用几滴水润润喉咙。
　　这是我被困的第三日。
　　在这之后我失去了计算白天黑夜的能力，我的活动范围局限在那个墙角，我的生活在昏睡和挖墙中交替。绿影照样每夜出现，形象一步一步更趋近于正常人，也不再像第一夜那样可怖。他离我越来越近，好像沙漠里的秃鹫等着生命变成尸体。不知到了第几天上，小刀已经彻底失去了它的功用，我从又一场昏睡中苏醒时，甚至找不到它的踪影。我开始用指甲挖，看得到指甲崩裂，看得到血，却感觉不到疼痛。
　　杯子已经空了，我喝掉了最后一滴水。之后又屡次端起杯子，总以为还有几滴剩下。
　　我清楚人在没有水的情况下还能活五到七天，只要我坚持住，一定能等到荀棣来救我。也许我已经坚持到了第七天，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也许再过几分钟，荀棣就会打开门救我出去……混沌中，我对这个信念始终不忘，荀棣和我的生存之间有一道紧密却极细的链条，但我却相信它足够坚强。
　　绿影已经不能吸引我的目光，他离我不过一步之遥，他正对着我，却不能阻止我沉沉昏睡过去。偶尔我睁开眼，看到它那张极度平凡却闪耀着绿光的脸、眼睛紧盯着我，好像我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或者，更像沙漠里努力求生的人看到了一汪清水。我意识到我之于他，就好像荀棣之于我，是求生的唯一希望。那么我能给他什么？我的□□还是我的灵魂？无论是哪一样，都必须以我的死亡为前提。他在等我死。
　　终于，我沉入混沌，再也无法上浮。我在混沌中潜行，一分力气都不需要，好像浮在平静的海面上一样轻松惬意。死亡如此简单。
　　“郁笛！”
　　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知道那是荀棣。我想回答。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沙哑的低吼，就连我自己都辨别不出那声音的意义。
　　我睁开眼睛，荀棣不在我身边。他站在屋子的一角，远远的。在我身边的是那个绿影子，他离我很近，太近。他那已成人形的脸仿佛带了皮面具，没有一丝表情，离我的脸只有半臂距离。
　　“郁笛！别动！”荀棣又喊。我听得到他声音里的恐惧。莫非这次连荀棣也无能为力？在我心目中，荀棣是无所不能的。我早已把全部希望寄予在他身上。
　　我不再看绿影人。如果我的生命只剩分秒，我希望用全部时间去看我依恋的人。
　　“给我。”荀棣说。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站着个人，荀融。荀棣总能把我的眼光吸引到他一个人身上而忽略了所有的背景。
　　荀融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荀棣不阻止他？
　　荀融顺从的递给荀棣一柄长剑，说道：“再走一步，你就回不了头了。”
　　荀棣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冷若寒霜。他手持长剑走向我，天神一样的威严让我不寒而栗。我闭上眼睛不愿看他。荀棣这样的表情让我绝望，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他并不属于我的事实。他好像并不属于任何人，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留不住他。
　　好像金属划过丝帛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绿影人已经不见踪影。屋里忽然回复温暖，那不合常理的寒冷随绿影人一并消失不见。
　　荀棣剥开裹在我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被褥，把我抱在怀里，毫不费力地打开了门。我想尽办法也打不开的那扇门，好像忽然间完全失去了封锁这个邪恶空间的能力。
　　他奔跑着，夏夜的风拂过我的脸，清爽怡人。他不时低头看我，眼睛里又恢复了我爱的那种温暖，只是我还能看到恐惧。为什么？绿影人已经不见了，荀棣再次证明了他的无所不能。
　　他把我带回荀宅，荀老先生号过脉，告诉我只需要休息两天就会没事。荀棣才总算放松下来一些。
　　荀叔熬好了稀稀的米汤，荀棣耐心的用小汤匙一口一口喂下，我只喝下半碗，便沉沉睡了过去。有荀棣握着我的手，再没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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