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锦夏灼华年

　　和和静静，清清寂寂。光影浮动映着花叶迷离，光阴隐约有静止的冲动。
　　梓桑的脸色一点一点暗下来，我甚至看到他酒瞳中的惊悸与茫然。
　　我想，我终究对梓桑是不甚宽厚的。如果不是我的自负与自私，他不会连我这个小姑也认不出。
　　而于凤鸣，我确是多此一问的。听闻他好好的呆在章尾山上，游哉悠哉，依旧一副人世之外看客的角色，又能有何不安好？
　　但梓桑的反应却印证了我的猜测。汐夜从未向他透露我的身份，连同他周边的人也都对此讳莫如深。不管汐夜出于何种目的，我都要庆幸他会如此处理。我还不准备与梓桑相认，就让他暂且仍当我是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罢，总也好过忍受我便是那个荒唐凉薄的姑姑槿夏。
　　他站在我面前，张开口正欲说什么，忽闻一阵桑落酒香扑面而来，夹杂在一阵呼啸的狂风里。紧接着是柒音一袭天青长衣晃在我眼前三丈开外，两边长袖不羁的半挽着，左手执着白璧酒壶，乌发纷乱飞散，莫名生出了几分洒脱。
　　我稳了稳身形，眼看着柒音目不斜视的向竹林深处走去，直接忽略掉漫漫风尘后目瞪口呆的我们。
　　好家伙，我也就罢了，梓桑那身挑眼的红衣也没能散进他的余光里？我们是有多不起眼！
　　“我说！……”
　　“我劝你还是跟上他。”梓桑沉声打断我的不满，再看向我的目光已经清明，淡淡说道:“那家伙喝了一点酒就变得糊涂傲娇的很。所以喊是没用的。你若真心找他，就跟上他，否则这奕竹阵仅凭你我二人，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
　　“哎？”柒音那厮何时竟添了这么个毛病？想他当年便是醉的不省人事，也不曾败过自己半点风度名声。至于那什么阵，更是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玩意儿。
　　也罢，先跟上他再说。我朝梓桑点点头，加快脚步跟上柒音。
　　九曲通幽的羊肠小路，每过一弯，四周青竹即刻变换一副安置。九九八十一盘，盘盘相连，七七四十九环，环环相扣。走错一步，怕是就要永远困在这林子里。
　　“这法阵是柒音这些年来才设下的，为的就是为难一番前来造访的客人。”梓桑在我身边轻声说道，“听闻许久以前有位神君曾设下一道无人可破的结界。柒音便说他倒要看看，是那结界厉害，还是他这法阵巧妙。”
　　我一愣。无人可破的结界？这世间哪会有什么结界是不可破的。除非那人堵上自己性命，耗尽一身修为……
　　堵上性命，耗尽修为……难道……
　　一双手猛然按上我的肩膀，我回过神来，看到梓桑目光复杂的看着我，半晌指了指前方说:“到了。”
　　我顺他所指方向看去，眼前果然已经开阔起来。隐约看到几间毗连的青竹雅舍，两棵流苏挂着簇簇团团的白色细长花蕊，倚在一颗垂柳旁。扶疏花木间，柒音侧身卧在远处一间重檐八角亭里，眯着眸子假寐。
　　有什么东西轰的一瞬冲进脑子。我放轻脚步走近他，仿佛只是想拿柳条逗弄他一番，再在被他捉住前逃的远远的，大笑着品评他的一脸醉态。
　　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昔日里再平凡不过的场景，竟也让我生出几丝惆怅。回忆这东西，果然是没有归路的。
　　我走到亭子里对着柒音坐下，思忖着该如何同今日这样的柒音打招呼。而梓桑远远靠在流苏树下，抱臂事不关己的看着别处，没有一点想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咳咳！”我重重咳嗽两声，看他没反应，又沉声说道:“你既已放任我进来，就该是还没醉透。如今又假装不理我，岂不白白辜负自己方才一番费心引导？”
　　果然，他轻声笑起来，随即睁开一双桃花眼，眉眼弯弯，眸中却一片迷雾般朦胧，似乎有什么东西格外我们中间，看不清，猜不透，又跨不过去。
　　半晌，他单手撑着头支起半个身子，慢慢开口，声音犹如梅雨季节里沾染了湿气的铜鼓:“我猜想你会来，没想到这么快。”
　　没有两片树叶上的脉络相同，也不可能存在两个灵魂，可以真正心心相印。这世上若说懂我，怕也只柒音还算得一个。可惜时光荏苒，如今再到青竹岭，竟已是另一番心境。
　　“柒音，我时间不多，便与你长话短说。”我看着他，随即摊开手心中的如意佛手莲花簪给他看。我注意到柒音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与他凑近几分，收回手沉声道:“这簪子你必认得，我既然用这簪子出得了璃夏城，自然也可以用它走的更远。”
　　柒音紧紧盯着我，眉头微微皱起，眸光透彻清明几分。有几缕乌发自他肩头滑落，慵懒的垂在身侧。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没出息不争气的孩子。
　　我避开他的目光，撇开头看了看远处的梓桑，心中突然有些不忍。这个我长久以来都未曾优待过的孩子，也不过只是我利用的一个过客。
　　可那又如何。任何一条路都可能走到精疲力竭的程度，几乎是绝望的边缘，也许在起程的时候曾是一路好花怒放，让人觉得那就是最完美的路了。也许，世间没有一条路是天生的完美。所以我宁愿相信，我即将要走的路，才是最完美的那一条。
　　我收回目光接着说:“如今我少了一魂一魄，便算半个废人了，可你知道的，于我而言，璃夏城不是归途，离开是早晚的事。只有一件事我仍旧放不下，”我迟疑了片刻，说:“从我醒来至今，没有一个人提起过暮染。”
　　那时候我独自带着沫儿东躲西藏，天界视沫儿为魔物，而汐夜历劫回来，却忘了凡间种种，竟不承认沫儿的存在。一时之间，我从堂堂四公主，沦为一个天地不容的逃犯，饶是如此，我却不能任由命运凌虐。
　　彼时我带着高烧的沫儿躲到苍岩山。那里是离天界最远的一处地脉，也同时是极靠近魔界之地。沫儿生来魔毒侵体，我寻遍神仙人三界都未能寻得破解之法，索性将心一横，打算闯一闯魔界。也是在那个时候，暮染为我挡下魔焰之火，将我救下，可自那之后，我却再不知他的去向。甚至直至如今，我始终未曾有过他一星半点的消息。
　　“我不相信暮染会不肯见我，更不相信他已经不在了。你老实告诉我，究竟为了什么，他这个世上仿佛消失了一样。”
　　柒音总算坐起身来，后背仍然靠着亭角的柱子，一手捋着袖口，一边长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向我，表情无辜又无奈。良久，他在我的灼灼目光下轻挑了挑嘴角，悠悠说道：“若说消失了一般，你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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