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紫霜河

　　当苏沐芸把注意力从鱼上移开时，眼前只是一堆腾着白烟，发黑的残枝，旁边架好的木架上还有一叉鱼，色泽不若她的灿黄，香味却一点而都不逊。
　　似乎，他知道她会来。
　　树的粗干上，一张字条被一截短枝钉着，入木三分。苏沐芸取下字条：“坏丫头，尝尝爹爹的“浊酒烤春鱼”，这才是名符其实的苏氏秘制……”苏柏铱粗旷的声音和狂傲不羁的脸仿佛还在她脑海间矇胧，咬了一口鱼肉，泪水涔涔而下。
　　苏柏铱总是这样行踪不定，多年来始终如一。只是她还不习惯这样无声无息的别离。她抹干了泪，往楼上去。
　　舒言的双脚渐渐的恢复了知觉，此刻不需要苏紫菡的搀扶，勉强可以行走。在他转身折回之时，突然一个踉跄。苏紫菡心头一紧，匆忙伸出双手想扶住他，不料心急如焚的她一头蹿入他怀中。
　　她的头微微扬起，她离他那样近，薄薄的气息在她细如凝脂的脸上起伏。
　　他搂得她那样紧，几乎可以听得到她怦怦无律的心跳。片刻的温暖，仿佛就是永恒。
　　她多想保持着这种姿势，静静地感受着咫尺之隔的片刻，被一双温厚平实的手团团拥抱的温度。柔软的眼皮底下突然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瘦骨纤形。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苏沐芸。眼白被泪花映得通红透亮，怨恨，失落，惆怅……无可奈何地交叠在一起，脉脉浮动的眼波涌涨着，晃散着。泪，千回百转，呼之欲出。她狠狠地咬住下唇，扭头就跑。
　　“妹妹……”苏紫菡的声音几乎沙哑，她直起身子，脸上是讪讪的红，“对不起……”侧身追了出去，一时半刻，很多东西已然改变。
　　“你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苏沐芸甩开她的手，哽咽的语气里，尽是怨意。
　　“你听我说……妹妹，你误会了……”苏紫菡牵住她的衣袖，拦在她前面。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苏沐芸双手紧捂着耳朵，脑袋狠狠地摇晃着，泪水在脸上肆意纵横。良久，她的脚步渐渐地缓下来，痛苦和疲惫让她心力交瘁。
　　扶着一棵树，她戚戚淡淡地坐下，喃喃自语：“是我错了……我原以为，除了爹爹，姐姐就是世界上最亲的人。甘苦辛荣，没有什么不可以共同分享的，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有的东西并不属于我们……不属于我……”
　　苏紫菡黯黯地看着她，璀璨空华的脸上是淡起淡落的清愁，飘离恍惚的神情，怅然若失。她挨着她坐下，凝眸处，心中恻然。良久，嘴角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我知道，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但是，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巧合。只是他快要跌倒的时候，正好……”
　　苏沐芸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她同样忧伤的眼睛，唇边流动着几个字，缓缓凄凄：“那你喜欢舒言哥哥吗？”
　　“我……”苏紫菡侧过脸，与一双泪光莹莹，迷离凄恻的眼交汇，她没想过要隐瞒什么，没想过要欺骗什么，只是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愫。
　　“其实你不用说，我早就知道了…… ”苏沐芸抹去脸上的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不——”苏紫菡脱口而出的一个字显得那样坚决。她忽然站起来，静静地看着一片阳光照不到的树叶的碎影，温声细语：“不是喜欢就可以在一起的。世间之事，纷纷扰扰。许多时候，由不得我去抉择做与不做。可你不一样，你可以一心一意做你想做的，陪在他身边……”
　　“可是舒言哥哥是喜欢你的。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只能骗他自己……”此时，她不再流泪，内心顽强而坚定，“你不应该怀疑的……”
　　“那不一样——”苏沐芸回眸，浅浅莞尔，“其实姐姐不必担心，无论遇到什么，芸儿都不会变，也不会轻易放弃的！”一缕阳光照到她姣好玲珑的脸上，灿若朝霞。她并没有问什么，也许她都明白。
　　两人相视一笑，以一朵花的姿态。
　　“好啦，我先回去了……舒言哥哥还在等着我呢……”她边说，边奔奔跳跳地往竹楼那边去。悲伤仿佛瞬间在她心底融化了，来去匆匆。
　　苏紫菡绕过竹楼，往一侧的亭台空阁去，上得二楼。灰尘抖去。琴身的一支寒梅精致夺目。气息转合间，总给她一种是曾相识的感觉。
　　凝目远晀，苍俊拔健的群山，琮琤作响的流水，整片整片绿油油的草地，尽收眼底。青山掩映着绿水，绿水倒映着青山。
　　独处天涯之远，她豁然明白爹爹那一句话的真谛。一缕浅觞顺着指尖流淌出来，情不自禁地和琴弦相撞，化作一串串婉转的音符。抚琴处，五指纤纤，婀娜而动，弦音清越，九宫回响。和着曲调，苏紫菡填了一道词：
　　红尘轻，凡俗远。两澹莲阴，伴枕香薷因缘冷。
　　帘里落花灯，半夜无人省。
　　月华浅，此情薄，夜夜今年，罗衾碎减云纱整。
　　斜语凭栏，醉还生。
　　秋声一夜逐香梦，梦寒烟角御林风。
　　曲终弦静，长长的袖角从木案上垂下，目色幻散。蓦地，一阵掌声从她后背传来。舒言在她身后立了那么久，她丝毫没有察觉到。
　　“脚上的伤也好了？”苏紫菡心中一惊，喜出望外。
　　“嗯。”舒言点点头，一袭白衣没有任何褶皱，更没有任何瑕玷，就像他的一双眼睛。孤高中抹抹明澈，昭昭离离。“我一直试着用九阳真气打通了全身的经脉，看起来是有些起色啦，不过也怪你的琴声，让我的脚不听使唤就跟着来了……”他停顿了一下，思绪还在琴音中低回：“琴乃性灵之物，只有懂它的人，才知琴意，才通心意…… ”
　　苏紫菡淡淡一笑，千言万语饱含在笑靥里，被一双眼睛看得透彻。
　　“芸儿呢？”她往下扫了一眼，眉尖倐忽一紧。
　　“她正忙呢……说什么要大展厨艺，让我们大饱口福！”他的语气异乎寻常的轻松，好像是历经种种波折之后的平静与坦然。
　　“哦？”眼角的一丝惊诧自然的流露出来，被涌入心头的欣喜和淡然浸没着。
　　“往后，你有什么打算？”舒言的语气带着一丁点的严肃，专心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我想……先去一趟月遥宫吧。”
　　“那好，我同你们去。”
　　“你？你不找郭纾离报仇了吗?”
　　“要杀了这个大魔头岂是一朝一夕的易事？”他叹了口气，“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我也算明白了……”
　　“所以你决定跟我们一起？”苏紫菡似乎并不希望他留下。
　　“先把你们送到月遥宫，再作打算吧……也许能从她那得到什么线索。”舒言有些茫然，唯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到了月遥宫，带上芸儿一起走吧……她不可能离开你的……”一阵清风徐徐而来，拂过她纯粹如水的脸，眼眶被吹得湿润润的。随之便姗嫳屑，如迎风招展的垂柳。
　　“你们这是——”那几个字她没有听到，但是她看得到他的表情。
　　“开饭了，开饭了……姐姐，舒言哥哥，你们在哪里呀？”银铃般的噪音将他们的声线盖过，那种热闹近乎于格格不入的喧嚣，打破了这山林野地的沉寂，紧随着一股股清香，弥漫在空气里。
　　“希望我刚才的话，你可以考虑考虑。”苏紫菡平静的从他眼神中移开，先下了楼。
　　舒言没有说话，也来不及说话。只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看着她内柔外刚的风骨，暗自叹息。
　　刚一进门，两人已被满桌子的菜肴惊得目瞪口呆。放眼看去，皆以鱼为主料，但千秋各异，独具风味。
　　苏沐芸在一旁站着，半晌没有出声。眉梢如一弯新月，乐不开支地闪动着她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清喉娥转：“这是我最拿手的‘百花鲜鱼枕’‘碧叶缀鱼’还有‘戏珠图’……还有‘梨花鱼尾’，糟糕。我忘了做‘梨花鱼尾’了……”种种扫兴掠过她方才得意的脸，樱红小嘴又嘟起来。
　　“芸儿……”苏紫菡刚想出声，
　　“不行，我的六道菜缺一不可……”她妙目一转，似乎计上心头，“这样吧，你们帮我弄些梨花来，我先去准备了……”她说完就走，那里给他们解释的机会。
　　“哎，芸儿就是这性子……”苏紫菡笑着摇了摇头，“你脚不方便，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这里山清水秀，树木葱茏，加上春光灿烂，百花齐放，如此景致我所见不多啊……”说话之间，舒言已踏步门外，足下生风。即便是翻山越岭，也比没受伤苏紫菡快上好几倍。
　　他的声音就他的眼神一般清高傲岸，弦外之音苏紫菡怎可能听不明白。她芜尔一笑，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
　　“你看那边！”苏紫菡拨开一丛树枝，朝一个方向指去。抹抹新绿映着她清婉隽秀的脸，笑靥如花。
　　舒言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一朵朵白色的小花，稀稀疏疏地簇拥在一起，冰清玉洁，淡雅殊丽。苏紫菡嫣然一笑，秀曼的身影只晃了几眼，像一尾游鱼般钻到梨花林里去了。纵目四望，落英缤纷，香远袭人，青枝虬劲，繁叶浮碧，却掩不住天然雕琢的婆娑玉影。如水墨，若流岚，团团簇簇，回旋氲叠。她穿拐，弯绕，嫩黄的绉纱罗裙曵地生姿，与浅浅的梨花融为一体。沐雨仙容，淸骨幽绝，仿佛就是梨花的姿妍，纯粹如雪一般。
　　舒言正看得出神，忽见两枚暗器疾驰而入，刺向苏紫菡。他一跃而起，震得花枝乱颤，绿叶纷飞，临空几个旋身抢在苏紫菡之前。脚踢飞一枚，右手同时稳稳当当地接住一杖。
　　“你没事吧？”舒言转过脸，爱怜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苏紫菡摇摇头，却见另一杖兰花镖上卷着一张纸条，刻在树干里。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拔出来，打开纸条：“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这兰花镖不是兰陵仙姑云颖君的独门暗器吗？她为什么要伤害你，又并不取你性命?”舒言困惑不解地看着苏紫菡。
　　而苏紫菡一言不发，瞬息之变总让她平静像换了一个人。
　　“你为什么总是瞒着我？你倒是说话呀……”舒言托着她的双肩，用力摇晃着她娇小的身子，心中的担忧无以言喻。
　　“我们先去看看芸儿吧……”她含泪的眼神总是在逃避，总是在乞求他的原谅。
　　“不……”舒言拉住她的衣角，迟迟没有放手，“你告诉我，为什么？”
　　苏紫菡侧过脸，嗪在眼角的泪，涌了出来：“因为我欠你的太多，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因我而死……”她挣脱了他的手，往山下去。
　　舒言呆呆地站在那里，静默不是最好的选择，却至少可以让他平静。无论这女子究竟要面对怎样的祸福凶险，他至少可以确定，她那颗温情似火的内心一直是向着自己的。俄尔，眼角笼上一层欣然，抄小径下了山。
　　“妹妹，妹妹……”苏紫菡放大嗓门一连喊了好几声，生怕她会出什么事。
　　苏沐芸手忙脚乱的从厨房里出来：“快，我的梨花，我的梨……”目光投向肃然的脸和指间几片残花败朵，大惊失色。
　　苏紫菡回头见舒言没有跟来，匆匆拉着芸儿进屋，低声细语地说了些什么。她语气平和，但神色严肃。
　　“那我的梨花呢？”苏沐芸一脸失落。
　　“花在这呢……”他手上的一捧梨花泛着嫩嫩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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