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

　　“秋哥——快点！”曹清春跨在墙头，回身看见夜色里冯鹤秋还在远处拖着包袱气喘吁吁地往过来走。“再晚点就来不及回来上课了！”
　　他拎得手臂酸痛，索性放到脚面上停下休息，远远地对曹清春喊：“太沉了，拿不动！”
　　“还得靠我。等着！”曹清春叹了口气，说着又把腿迈回来，两三下爬下墙。没等冯鹤秋把不用他过来的话说完，人就到近前了。曹清春咧嘴一笑，打了个响指。“又不费劲，这不是来帮你拿东西嘛。”
　　昨晚的雨应该下了大半宿，地上水渍没干，空气中也飘着泥土的味道。但天还是很冷，冯鹤秋两手倒腾着拎东西，不过揣进口袋的时间不足让手暖和过来。“说好一场春雨一场暖呢。”他把包袱交出去，搓着冻僵的手指。
　　“这才刚下完雨，又不是下开水，哪能这么快就暖和起来。”曹清春接道。
　　冯鹤秋瞥了一眼，说：“下开水第一个浇你。”
　　包袱重新系紧了，曹清春两手托着投篮似的，一使劲从墙头抛了过去。“秋哥，你先上。”他拍了拍冯鹤秋的后背，往前推了一把。冯鹤秋蹙着眉，心想这日子过的，有门不走，偏要上墙。“曹清春——”他其实想问能不能搭把手，刚叫了一声，就见曹清春从后面凑到跟前了。“怎么了？需要我指导吗，包教包会！”他笑嘻嘻地说着，还拍了两下胸脯。
　　这人十有八九是大忽悠转世，冯鹤秋把脸扭过去悄悄冲着墙乐，也不知他辅导鞋店老板小孩会不会过去就问，需要教数学吗需要教语文吗，包教包会。
　　在曹清春充满热情和鼓励的目光下，他不得不攀上突起的地方，努力把自己撑起来，又哆哆嗦嗦地恨不得贴在墙上。曹清春一会指挥手抓左边，一会让他脚踩右边，虽然人的确聒噪，但至少自己脚底一打滑时被托了一把。
　　“自打昨天晚上碰见你，就没走过正门，”冯鹤秋咬着牙说，“跟壁虎成精了似的。”曹清春一愣，而后手撑着墙笑个没完。“还真是啊哈哈哈哈哈哈——哎秋哥，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意思！”
　　刚好费力地上了墙头，想起昨晚的话，冯鹤秋就紧扒着墙边回道：“你才认识我多久，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一路赶回宿舍时，曹清春的手表刚走到六点。天还没亮，他打着哈欠看了眼冯鹤秋，低声问道：“你几点把我拽起来的？这还这么早。”
　　“生物钟，自然醒，不知道几点。”冯鹤秋答。
　　曹清春让他别出声，蹑手蹑脚地去开门。还好一晚上几个舍友也没醒来，门能从外打开。他压着门减小动作，缓慢地拉开把手。“秋哥，来！”两人从门钻进去，小心翼翼地免得惊动其余人。曹清春实在怕了再撞到东西，便冲着地面拧亮手电筒。电量不太够，昏黄的光不太惹眼。冯鹤秋把包袱轻轻放在一进门的墙边，不知接下来做什么，只好紧跟在他身后。
　　顺着手电的光柱能看见一些飘在空中的灰。和冯鹤秋之前住的布局差不多，但在光下似乎又有些不一样。光点从地面上划过，像给黑暗处擦亮了火柴。冯鹤秋瞥见一个木头板凳，几只白瓷大水杯，还有地上七零八落、随意配对的鞋。忽然曹清春一转身，光随着他转到一旁的书桌上。那儿靠着墙角有一摞书，其中随意地夹着卷子，露出来一些边角。冯鹤秋猜这是在前面招呼他过去，拿着手电四处乱晃的那位的。“慢点，别吵醒他们。”他压着声音提醒。
　　光在黑暗中晕开，一部分攀上曹清春的衣摆，另一部分扫上去还给面部增添了亮度。他看见沾着光的曹清春笑了下，递过手电示意让他接着。而后在旁侧的书桌摸索几下，将卷子从书里抽了出来，又把桌面上其余散着的一拢，一股脑塞进了挂着的斜挎包里。果然是他的卷子。斜挎包是正流行的军绿色背包，许多学生都喜欢。曹清春平日背这包，大多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侧。放学数他走得最欢快，军绿色的包盖也不扣住，就任凭它吧嗒吧嗒地上下跳动。
　　曹清春是个急性子，他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包，转手就推着冯鹤秋出去。“哎你等……”冯鹤秋正看着被光染成黄绿色的书包发愣，这下猛地往前一趔趄。并且手电筒还握着，光扬起来满屋乱飞。“秋哥！”曹清春叫了一声，意识到这会儿不能赌默契，赶忙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动作着急，他从后面扑上来，手擦过冯鹤秋的颈侧。忽然贴到后背上，冯鹤秋觉得汗毛全炸了起了，浑身一颤，触电一样闪躲开。他喘着气，后背冒层了汗，结果一回过神曹清春的手还抓在自己手腕上。这下手指一松，没抓住掉了。手电筒骨碌了两圈，最后在一只鞋边上撞停。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两人从屋里逃出来站在院子里。沉默了有一会儿，曹清春终于问道：“你刚才怎么了？”但没得到回答。冯鹤秋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感受到对面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好几个圈。他想不出如何解释。小刺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冒出来，把他扎得刺痛，别人不理解地寻个解释，可刺在皮肉里，他没办法展示。右侧忽然传来咯吱一声响，把眼下的僵持打断了。他们扭头循声看过去，发现是隔壁屋子的门被推开了。小毛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出来刷牙，忽然碰到他们杵在院子里的两个大活人，吓得瞪大眼睛。但早起的困意又让他蔫了下来，他叼着牙刷没精打采地打招呼：“曹哥，你怎么在这？”
　　冯鹤秋尽量当一个衬景，想等他们寒暄完直接回学校。没想曹清春往过一靠，拍拍他的肩对小毛说：“这是我同桌，以后也住我们宿舍。”下手力道还挺大，他又平白无故地吃痛。小毛本来缓慢地漱了口水，但愣了一下，急匆匆把水吐了出去。“是不是，二顺他们原来舍友？”他蹲在门口台阶上面刷牙，这一口水顺着坡淌下来。
　　曹清春嫌弃地挪了脚，还不忘把冯鹤秋也拽开。而后走到小毛近前去，和他嘀咕：“说起那个二顺我就来气，我问你啊，我俩认识这么久，关系好不好？”
　　小毛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点头：“好啊，咋了？”
　　“那你跟你们屋新来那几个，处得怎么样？”
　　“还行，有一个是我初中同学。”小毛咕噜咕噜几口吐了水刷完牙，把沾水的手在裤子上擦干。
　　“你们屋那个二顺，”曹清春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前天晚上他一来我俩就对呛词，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大伙都知道我端着东西让一让，就他往前硬挤，最可气的是昨天半夜我出来放个水，这人脑子有病似的凑过来说话还和我动手来了两下子！”
　　其实他一说得激动就控制不住音量，站在不远处的冯鹤秋听得一清二楚。刚才见提起二顺他就搞明白关系了，绕来绕去原先几个舍友提到的小毛就住这院。“二顺”是小名，本名叫李顺利。这人不是什么好性格，总喜欢惹事，但冯鹤秋跟他交集很少，只有和别人混杂在一块才会说几句，也不知道他怎么和曹清春结了梁子。
　　小毛苦着脸耸了下肩：“我同学可不是他，和他是踢过球才认识的。”曹清春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后背：“好好拦着，别再让疯狗跑出来咬人。”
　　天逐渐亮起来，窗外的树从张牙舞爪的阴影到枝桠分明。不过按照这地方慢热的脾性，不知要什么时候才会长新芽。毕竟早上手被冻得发疼，曹清春还开玩笑说又不是下开水。
　　大概是昨晚两个人挤在那么小的桌板上睡得不好，冯鹤秋少见的白天犯困。他甩了甩头，按着太阳穴往窗外看，希望能精神一点。手里语文卷刚好写到古诗填空的题，要求默写一句关于春天的诗。他看了看树，落在卷面上的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五十分钟。”陈万里坐在讲台前看着手表提醒道。他把周一的语文调了课，两节连在一起考了张模拟卷。班里人叫苦不迭，发卷的时候曹清春还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说这就是优班的特殊待遇。
　　刚要写下一题，忽然听见曹清春在边上念念有词：“桃花始盛开……四月……人间，人间四月芳菲尽！”说着还颇激动地打了个响指，但发现氛围不合适，抽了口气赶忙把手收回去。别人都埋头苦想，不过冯鹤秋离得近还是能瞥见。他轻笑着摇摇头，打算继续写题。但曹清春好像知道被注意到了，扫过来一眼。于是冯鹤秋思索一下，左手回应了个不算响的响指。
　　“交卷了交卷了！别写了！”前门有好多人推搡着走出去，而这边语文课代表还要四处催人。课代表是个姑娘，她左右转头寻人，两条长辫子就在手里的一摞卷子上扫来扫去。其中一个没交卷还奋笔疾书的那位坐在曹清春后面，也不知考试时愣什么神，冯鹤秋收拾桌面的空挡回头瞟了一眼，见他还剩了两道阅读小题。
　　“哎马上马上，郭姐姐你再通融一分钟！”
　　郭玉兰到处喊涨得脸红，试探着扯了扯他的卷子，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主。毕竟陈万里嘱咐到点停笔收卷，还让她下课就送到办公室去。
　　“没事，我这不陪你呢。”曹清春咧嘴一笑，翘着二郎腿不紧不慢地往答案区多余填句子。又转头对郭玉兰说：“你放着吧，我一会替你送过去，我不怕挨骂。”她本想再坚持一下，但外面间操的铃已经开始响了。一看教室里只剩下他们这几个人，她抿了抿嘴，把一摞卷子塞给曹清春。“你可一定抓紧时间交过去，别弄丢了！”
　　曹清春大幅度地点了点头：“你放心！”
　　后边还在咬指甲的看她出去了，立马把目光投过来：“哎曹清春，快救救我这题咋写！”
　　“随便编点得了，一张模拟考而已。”曹清春秉承正义公道。他把自己的卷子塞到那摞里，转头发现收拾完桌子的冯鹤秋还没出教室。“秋哥，怎么还没走，不去上操啊？”他又挑了下眉，问道：“还是说你跟我想法一样——想逃掉间操？”
　　冯鹤秋横了一眼这个检讨发源者，举起手里的几张纸回答：“陈万里让我现在去交。检讨。”
　　“那我可不被揪住和你一起……啊不是，秋哥你等我一会呗！”曹清春敲着桌面催后桌快点写，还上前把冯鹤秋拖住了，递了个黑板擦过去。等到总算把卷子从后桌手里夺过来，他赶忙冲出门。特意抢在前面是怕陈万里想起他也要交检讨的事。冯鹤秋懒得跟他争速度，走到办公室门口遇见他开门钻了出来。
　　“秋哥，祝你好运。”曹清春狡黠地一笑，闪身进了教室。冯鹤秋看着他成天跑来跑去都觉得累，但又想到自己还不如他，只得叹口气，不情不愿地推开办公室的门。
　　外面上间操的队伍大概已经站好了，曹清春心想自己再跑去肯定突兀，还破坏阵队呢。所以心安理得地仰在椅子上，从桌膛里抽出一本小说，是他乱序看过好几遍的《笑傲江湖》。这次好不容易借来了第一本，那边还催着他说这周末整套就到租期了，让他别耽搁。曹清春抓紧时间，翻到令狐冲的部分看得津津有味。
　　只见令狐冲一脚把那个调戏小尼姑的人踹了个平沙落雁式飞出去，他正要叫一声好，就被人打断了武侠世界。“曹清春，有人找！”他叹了口气，被迫从行侠仗义的酒楼里退回到书本教室。没有书签，于是随手抄起钢笔夹进书页里就起身出去了。正想是哪个不长眼的非在这时候找他，就看见门口站着的小矮个。几步之内打量了一下，看着比自己矮半头，不出意外是高一七班那个出名的篮球赖皮。
　　果然那人耀武扬威地往门框上一靠，说道：“我是高一七的！老子来下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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