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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涧帆篇(三)
上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们大概五六十个小孩在一间名为教室的的房间里。上课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必须盯着那个绿色的却名为黑板的大木板,视线必须在那个名为老师的中年男子或是妇女身上。
不听话就会有惩罚,而惩罚一般都是打手板。上课不准说话,不准看老师规定以外的地方(那被老师们称为走神),不准打瞌睡,要做笔记,要听讲,更要听老师的话。
我几乎因为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受过惩罚,在老师看来我可能是个很不乖的小孩吧。以至于后来我会因为铅笔不见了,问人借笔,都被视为开小差,上课铃响了轻轻碰了一下别人被人说成殴打同学,进而挨的手板越来越重,手红肿得愈发厉害。
我知道我这样下去,肯定不讨老师喜欢,可我实在又没办法。另一方面,就是我完全不理解老师上课说的什么,或者她们要求我们做的事有什么意义。这让我越来越惧怕老师和上学的日子。
我们的算术老师,他教我们认阿拉伯数字,然后让我们放学回去把一到一百每个数字写两遍,语文也差不多,也是识字写字。有一次语文老师让我们把她规定的一些字一个写两遍,我没听清,问人,他们告诉我一个字写两行,然后我就用那个小学生特有的小田字本一个字写了两行,结果被那个老师当众指着我的作业本在讲台怒吼,说有的人(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因为我知道那是我的作业本),她说有的人蠢笨得连她的要求都听不懂,反复念叨着有的人(我)是个马大哈,可我当时并不知道马大哈的意思,也就没多在意。只是可惜了我的那个作业本,被老师撕烂后扔进了垃圾桶。
上学的日子越到后面越痛苦。算术还好,我不会的,到了周末,可以跑去问阿远,虽然阳城离他们那里很远,但我一想到能见到阿远他们就会很开心,而且阿远给我讲算术总能给我讲得明明白白的,我认为他比我们老师讲的好多了,可我又不能跟老师这样说,所以我只能对阿远说他以后一定可以当个好老师。
然而面对语文,我却只能有难以言说的恐惧,如果第二天第一门课就是语文,那我前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我的心就会剧烈地抖动,甚至可能睡不着觉,或者到了第二天我那一天都会闷闷不乐。
我们的语文老师除任课外,还是我们的班主任。她总能从那些书本文章里的某些句子中,跟我们讲隐藏了什么道理含义,然后让我们做阅读,回答那些问题,要求我们说清楚作者表达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作者表达了什么,我觉得那些作者写得故事倒是挺有意思的,所以我就如实答道——我不知道作者表达了什么,但我觉得他写的故事挺有趣的。
然后当老师将我的答案在全班面前念出来的时候,同学们都笑了,在同学们连续不断的笑声中,老师渐渐地也笑了,不过她就笑了那么一下,然后她开始变得严肃起来,再然后全班都变得安静了——那些同学可真聪明,他们像是料到了她会说话似的。我就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老师,听她问我——真不知道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我回答她说我的脑袋是大脑和血肉组成的。我坚信我说的没错,因为是阿远告诉我的。但我不明白的是,她却朝我走来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我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待我缓过来,耳朵仍在耳鸣。不过好在疼归疼,脸上没有起印记,不然我不知道回去怎么跟父亲解释。
好在后来,阿远给我买来资料书,叫我参照上面的答题方式,说不外乎就那样写,让我多看看,我听了他的话,果不其然,很受用,至少不会挨老师批评,一直到后来我高中毕业我都那样蒙混过关。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觉得很难受,那就是刚开始学写作文。
老师叫我们写作文,一开始她只是读我的作文,她一读同学们就开始笑,而我还是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座位上(老师让我站起来的)看他们笑,到后来她就不念了,她把我的作文撕下来贴在教室门口边的墙上,同学们往那经过看到我的作文就会发笑。这让我很不好受,因为我写的都是事实,跟二狗跟阿远的事实,他们却看了就笑,我倒不会难受他们笑我,我只是觉得简直对不住阿远他们,因为我的表达让他们也沦为笑柄。
我记得我写的是寻铁轨那天的事,我说我们没找到铁轨,最后在红色的夕阳下,踩着红色的土地,挥洒着红色的汗水,我觉得很开心,我认为阿远二狗应该也很开心。
老师说我的文章不明所以,把爬山写得天花乱坠,还问我二狗到底是人是狗,我回答说是人,老师又问那他到底叫什么,我只能回答不知道,因为大家都叫他二狗,确实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然后老师就笑了,她笑得很冷漠,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原来笑容也可以那么冷淡啊。不过她笑得时候“哼”的一声,让我感到害怕,我害怕她又打我耳光,然而幸好她没有,连手板都没打我,她只是让我出去,站在教室门口。
那天我觉得非常庆幸。
我去过阿远他们村里的学校。
那是一排黑色的低檐瓦房,只有在炙热的夏天,教室里的光线才会通透起来。其他月份,教室上面用铁丝像是随意穿插着的,散挂着的大灯泡,开关都是开着的,继而发出黄色的光芒。
跟我在阳城有着高大楼房的小学完全不一样。
但我羡慕他们能在教室外凹凸不平的过道上弹玻璃弹珠,过道旁有一条水沟,大部分时候水沟里是没有水的,但有脏水的时候,如果把弹珠弹进去了,有的人不愿意去捡,就会让一些输光弹珠的人去捡,然后那颗弹珠就归那人所有了。
阿远若在,就不会让人去捡,他反而还挺乐意帮人捡。他永远带有纸巾在口袋里,他会把弹珠擦拭干净,然后给别人,之后他就会去洗手,如果再有人弹珠掉水沟里了,他还是会帮人捡上来,再擦净,再去洗手。
不止如此,阿远每次也会赢很多弹珠,但他都会分给那些输光了的人,最后只留一颗。
我们认识燕子就是因为每次都是她来叫她哥哥大壮回家吃饭,然后大家也都大概知道时间了,随后也就慢慢散去。
在阳城,我们可玩不成这样的游戏,或者说我们别说弹弹珠,连游戏都不曾有过,只能呆在教室,把查字典当兴趣,或是下课去上个厕所然后回教室发呆。
可阿远跟我说那样我们能学到更多有用的知识,不会被外物干扰。所以我有时候会觉得惭愧,因为自己的成绩总是在班级里垫底。
后来大概是上三年级的时候,村子里的小学翻新重建,就再没人能弹弹珠了,那条水沟也随之消失。也正是那个时期,村上到处都是翻建房屋的气象,我们跑进那些正在修建的房屋里玩捉迷藏。
然而有一次阿远不慎踩到了一根钉子,钉子刺穿了他的脚掌,血止不住的流,即使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也显得很从容淡定,我和其他小孩都怔住了,就那么木讷地跟在阿远身后,看着他一瘸一拐地去找庞爷爷。
后来伤好了,钉子刺穿的地方,在阿远右脚下留下一个凹痕,阿远告诉我每到阴雨天他的右脚就会隐隐作痛。所以后来每逢阴雨天他走路都很慢很慢。
村子里的人都很好,很友善。
不知从什么时候,他们开始称阿远为“小少爷”。印象里,起初只有三五个人那么叫,随后爬山虎似的普及,所有人都那么叫了。
他们叫“小少爷”的时候都笑,微笑露齿笑,各式各样的笑,由于我跟二狗总是走在阿远身后,所以他们也对我和二狗笑。
大壮每次跟我们打招呼都会努力的挥手,同时咧着嘴露出有些泛黄牙齿的笑容,让人觉得很阳光;而燕子看到我们总是笑得我有些紧张,倒不是她的笑容吓人,反倒是恰恰相反,燕子她笑着,眉眼也就跟着弯了,原本大大的眼睛变得小起来,从那里透出来的温柔总是让我不知如何应对。
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喜欢阿远。
大人们总是隔得老远就前呼后应地跟阿远打着招呼,也有的人送东西,一般都是吃的,像是零食补品什么的,也会有花。阿远总是不慌不燥地回应着,不失礼节地道谢。
除了大壮两兄妹,村里少有跟我们同龄的孩子。其他的孩子要么比我们还要小好一些,要么就是比我们大上七八岁,再大一点的就不在村子里了,那些孩子都出去挣钱了。也不能称他们作孩子了,因为那一圈人当中有的人都生了孩子了,只是碍于年龄未到,没法拿到结婚证,不过酒席还是会做的。我就跟着奶奶和阿远去过几次。
当村子里到处都是小孩子蹦跶的时候,每次出门上街,阿远都会抓一把糖,给我和二狗一人一颗“大白兔”,我和二狗老喜欢吃“大白兔”了,每次拿到手,我们都迫不及待地拆开,美滋滋地吸吮起来。因为到了街上,那些孩子都会围上来,我跟二狗自然没有糖,他们就团团把阿远围住,阿远会蹲到与他们齐高,挨个儿给他们发糖,挨个儿摸他们的头,挨个儿对他们笑,跟燕子对我们笑的时候一样,眉眼弯弯的。
不清楚到底发过多少回糖了,只记得那前后没多久,阿远病倒了,他被检查出来患有骨癌。
可他并没有回到医院白花花的病床上,他还是在村子里静养。我有点担心但又暗自开心。我总觉得医院是一个很严肃的地方,那里的人跟学校里的老师一样,让我战栗,如果阿远真去医院进行疗养,恐怕我就见不到他了,那样的话我真不敢想象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一开始担心阿远的身体会怎样怎样,毕竟“癌”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再无法加大想象的字。不过生活却没多大变化。
阿远开始看书,看他爷爷的书,也让翟叔叔给他买书,都是些讲故事的书。我不喜欢读书,或者说理解不了书里的暗藏含义,但我知道别人读书的时候不能打扰,就像图书馆里到处都写着“静”。所以阿远读书的时候我总是和二狗在院子里蹲着数蚂蚁。
还好阿远每次只看几个小时的书,所以我只需要在楼下等他几个小时就好啦。而奶奶又总会在一楼客厅备好糖水和吃食,阿远在的话,我们就可以边听他说小说里的趣事边吃东西,或是一起吃食着看看电影。
阿远患病后,我们就很少上街了。那个时候大人们送的东西更多了,小朋友们也不再向阿远要糖了,不过他们还是把阿远围住,只是这次变成了他们塞糖给阿远,“大白兔”不一会儿就要从阿远的口袋里跳出来了。
阿远还是会挨个儿摸他们的头,挨个儿对他们笑,挨个儿跟他们道谢,挨个儿给他们剥糖纸塞糖进他们嘴里。
好在大壮他们不住在街道上,所以我们外出有时顺路会去他们住处走走。
大壮兄妹打小寄居在他们姑姑家,大家都不知道他们父母去哪儿了,不知为什么,大家像是商量好似的,没人去问他们这个问题,大概他们跟我一样没想知道答案吧。
虽然大壮兄妹住在他们姑姑家的,但他们俩却都是很勤奋的。
大壮从小跟着做各种活儿,插秧收稻,木工,弹棉花等等,他人不是很高,却早早处处都是精干的小麦色肌肉了(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大家叫他大壮的原因吧)。而燕子,做饭洗衣,采桑养蚕,针线活儿,也是一样都不拉下。
有时候他们在田间做活,我们帮不上忙,就会把吃食拿出来跟他们一起吃。大人们见我们来了,就会停下歇息一会儿,他们带了水杯来的,燕子把水倒进瓶盖,会先问我们喝不喝,我们不喝,他们的水是茶叶水,不是糖水,说不出的苦味儿,我们喝不来。
其实我们往往是去看望大壮,是因为我们发现了哪里树上的鸟窝。阿远总是能绘声绘色地跟大壮说我们在哪里,是怎样发现了树上的鸟窝,并不时询问大壮那是什么鸟,然后约定什么时候一起再去看看。
同时阿远也会亲昵地跟燕子打招呼,看得出阿远很喜欢燕子,虽然燕子不怎么说话,但看得出来他们关系很要好,因为燕子称呼阿远为“小梦”。在我印象中只有翟叔叔有时候会叫阿远“梦梦”,而阿远年龄大些后,嫌弃翟叔叔那样叫他。
然而燕子叫的时候,阿远却很开心呢。
大壮给我们制作了弹弓,但我和二狗都不会用,阿远玩得很好,可他拿来打鸟没有大壮那么厉害,再者,阿远向来想要爬树,大家又不会准许阿远爬树,所以我们就只得等到大壮空闲了才能把发现的鸟窝探个究竟。
如果发现是鸟蛋,我们会很高兴的。我会拿着把玩,而大壮会直接敲破蛋壳吃掉里面的东西。我拿着蛋看过上面的纹路后,就会把蛋给阿远,阿远多半会返给大壮,因为阿远有一颗留着。蛋是万万不会给二狗的,他要么会生吞了蛋(连着壳),要么就是捏碎了把手和衣服弄得黏糊糊的。
但如果我们发现里面的是雏鸟,我们是断不会告诉小刘的。
小刘住在山里头一个叫“刘氏沟”的村子里,那个时候我总是把“刘氏”想成“牛屎”,进而心想他们村的名字可真奇怪。其实那个时候大家对村名是不以为的,他们往往以大队来称呼各个地方,只不过我总记不得哪些地方是那一到十几的哪个大队,反而觉得名称方便些。
即使住得那么偏远,小刘还是可以一天到晚在各个山头跑个遍,他的双胞胎哥哥倒是跟他恰好相反,大刘是个很稳重的人,一天到晚在家忙活着。
因偷懒,小刘没少挨过打。据说每次他挨打时候的哭声都是震耳欲聋毁天灭地的,想来我倒是看过一回他挨打的场面。他被用麻绳捆住双手吊在门框上,他父亲在一旁用皮带猛抽他,不一会儿换他母亲上场,又一会儿他父亲上场,如此反复。
我想如是我被那样,一定也会叫的那样大声吧。
不过我倒有一事至今不明白,小刘被打的时候,很多人围在他家大门口看,跟小刘差不多年纪的人差不多都在嬉笑,而大人们也在低声说着什么,竟没有一个上前去缓场的人,反而听见他们说着什么那是榜样之类的话语。
其实我挺喜欢小刘的。他是个很风趣的人,他能天南海北的说很多话题给我们听,而且我们能听得入神,厉害的是他往往能不喝水,讲上整整一下午。
不过阿远跟我说他是满嘴跑火车,让我当故事听听。所以对他的话我是不会往心里去的。
只不过小刘对小鸟们确是有些残忍,对此我会感到害怕。小刘总有本事捉住各种鸟,例如斑鸠,啄木鸟,还有些我叫不出来名字,五颜六色顶好看的鸟。
如果让他知道哪个鸟窝里有雏鸟,他会很兴奋的跑去,立即爬上树,把整个窝都摘下来,然后他会徒手把雏鸟截肢,以此来喂养他捉的那些鸟,而若他又捉了新的鸟,心情好的时候他会放掉之前的鸟,不然的话,那些鸟也只能沦为雏鸟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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