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日落

　　离开展览馆，温落随后观看了主宇宙遗留下来的科技，它们在第九世界没有用武之地。
　　比如星际护航舰的，十二分之一块残骸。
　　残骸内部被装修成资料室，巨大的显示屏上，播放着某些更古老科技的3D图纸：火车车厢、载客飞机、火箭、通讯卫星与太空电梯等。
　　都是温落没听过的组合名词。
　　展览的尾声是一系列老旧的照片。
　　从地球的全貌开始，囊括了城市、田野、湖泊、森林、海洋、沙漠、湿地、雪山、极地。
　　以及某些病毒、细菌、真菌、植物与动物的图像。
　　最后一张照片由众多古人类的笑脸拼接而成，共计4042人，用以祭奠公元世纪终结的那个年份。
　　他们共同组成一张巨大的笑脸，看不出性别与年龄，是灭绝之前统合为一的微弱余音。
　　白墨盯着这张照片，沉默良久。
　　随后，他道：“九点了，我们回影院吧。”

　　云与山电影院坐落在怀旧园区的最西边，两人一路步行，花去大约二十五分钟。
　　影院大门前伫立着一块巨大的实物广告牌，贴着正在上映的电影海报。今日的倾情推荐，是第九世界九年前上映的一部影片，《爱与别离》。
　　有钱人都喜欢来到这里，看一场关于过去的回忆——虽然身边总是跟着新人。
　　温落问：“这部电影好看吗？”
　　“你应该很喜欢，内容分为三段，讲述了爱情、亲情和友情的离别。”
　　白墨掏出钥匙，打开影院大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温落打量一圈，对今日的工作地点有了初步的了解。
　　他而后看到，售票厅二楼的台阶上，有位年轻人正在下楼。
　　“你是今天新来的经理？”年轻人问，眉眼干净，笑容单纯。
　　白墨出示证件：“你是影院的老板？”
　　“是我。”
　　温落这才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居然这么年轻。
　　“真是年少有为啊。”白墨赞叹。
　　年轻人摇头：“别这么说，这座影院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你能让它继续经营，也是你的本事。”白墨又问，“我怎么称呼你？就叫老板？”
　　“不用，看你们的年龄跟我差不多，直接叫我名字就行，我叫路一云。”
　　温落好奇：“云与山影院中的云，就是指您吗？”
　　路一云点头：“没错，山代表我的哥哥。”
　　白墨收回证件：“看来你的父亲很爱你们兄弟俩啊。”
　　“或许吧。”路一云用双掌捂住脖颈。
　　“我们现在开始上班吗？”
　　“第一位客人一般九点半之后才会出现，先不急。你们跟我去趟办公室吧，总是闲得无聊，可以聊会儿天。”
　　路一云发出邀请，领着两人进入售卖窗口后方的房间。
　　办公室内部的装饰极为复古，方桌与座椅都是木质的，摆满雕刻，几乎看不到机械设备。
　　年轻的路老板坐下，示意白温两人也坐。
　　“你们不用这么拘谨，我很喜欢跟人聊天，想听他们的故事，感觉就像是自己没法去过的人生，尚还充满无数可能。对了，还没问这位朝生的名字，你是今天的检票员吧？抱歉。”
　　温落起身：“您不用介意，我叫温落。”
　　他心中有许多疑问，比如白墨为何是第一天上班，比如自己是否有特别的注意事项。
　　但眼下悠闲的氛围，似乎不适合这些问题。
　　“白经理，你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路一云抚摸着一张摆在桌面的相框，问。
　　白墨笑：“我之前当过刑警，但绝大多数时候都宅在家里睡觉，算是个资深宅男吧。”
　　虽然一身正装与他的描述有些不符，但路老板跟着笑道：“我也很宅，不过我都宅在影院，一遍又一遍，陪不同的观众翻看那些老电影。”
　　“路老板，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白墨问。
　　从前话来看，路一云似乎希望活得更加自由。
　　“这个问题……”路一云将手中的相框放稳，“不瞒你说，我虽然爱看电影，但还有更想做的事情。”
　　“哦，比如说？”
　　“成为一名旅行家，逛遍第九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白墨双目一亮：“我以前也有相同的想法。”——并且花十七年完成了。
　　“你的意思是，现在不想了？”
　　“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找个人好好儿谈场恋爱。”
　　路一云重新捡起相框，盯着照片，轻声叹道：“真好。”
　　谈话仿佛戛然而止，两人都没有继续说话。
　　五秒后，温落开口：“路老板，这里每天放映的电影，都是您选择的吗？”
　　“没错，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但偶尔会有VIP跟我联系，提前预定一场特定的电影，比如今天的《爱与别离》，就是我的一位好友指名要看的。”
　　“您喜欢这部电影吗？”
　　“其中的一部分我非常喜欢，但另外一部分很讨厌。”路一云道。
　　“巧了，我也是。”白墨道。
　　三人就电影的话题又聊了一会儿，白墨随后说起在其他地区见过的奇闻异事，桩桩件件都刺激非常，路老板听得聚精会神。
　　谈话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他一人在讲，温落认真听着。

　　9:40，白墨喝完路一云亲手泡的咖啡，讲完了最后一件奇事。
　　“听你这么说，那位朝生与九夏只认识了短短一小时，就能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对方？”路老板表示不可思议。
　　“可能情感的深厚程度，与相处的时间长短没有必然联系吧。”
　　温落不解：“但是对朝生来说，自杀是最严重的罪行。”
　　白墨：“所以他觉得，和对方一起死这事儿是无与伦比的重要。”
　　路一云眼神上抬，似乎在追忆某段过去。
　　办公室外响起清脆的敲门声，与电子响铃不同，温落觉得很新鲜。
　　来者是一位中年妇女，妆容精致，穿着跟温落同色系的工作服。
　　“路老板，有客人来买票了。”
　　温落起身：“那我也准备工作了。”第一场电影的放映时间为10:05。
　　他整理好衣着，与白墨一起离开办公室。
　　头两位客人已经买好了票，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等待。
　　第三位客人走进来，居然是温落不久前才见过的人，那位彬彬有礼的南山。
　　“先生您好，购票请往这边走。”售票员热情招呼道。
　　白墨上前：“南老弟，怎么又见面了？”
　　南山向远处的温落点头致意，又对白墨道：“找到一条新的线索，跟这家影院有关，所以我来了。你为什么在这里？难道是为了跟他约会？”
　　“行啊你，一下就猜出我的目的了。不过你要找的那什么东西，到底是啥啊？林昊跟我提过一句，听着很不靠谱。”
　　南山的神情变得严肃：“最奇怪的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这些东西……但自从通合会议之后，就……”
　　两人目光对视，明白这个话题不该在此处讨论。
　　“那你好好看你的电影啊，我去找我的检票员。”
　　“好的。”

　　温落端正地站在检票口，面带微笑，注视每一位进入大厅的顾客。
　　白墨拉了张椅子在后边儿坐着，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温落的背影，重点是某些充满弧度的部位。
　　五分钟后，路一云走出办公室，来到大厅，面见了两位熟人。
　　通过他们的对话，温落得知，左边那位穿着黑色大衣的男子是路老板的哥哥，年纪看着同样很年轻。右边那位壮硕的青年，是兄弟俩共同的朋友。
　　三人围坐在沙发上，相谈盛欢。
　　9:55，影院开始检票。
　　温落迎接的第一位客人，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他颤颤巍巍地从大厅另一头走过来，人群默契地等在后方。
　　老者身旁有位烫着卷发，身材高挑的女士，她搀扶着他，大概是一对父女。
　　根据植入的职业钢印，温落利落地收过电影票，取下票根，记录人次，同时为老者指明放映厅与洗手间的方位。
　　第五位客人是送给他神秘礼物的南山：“您好，又见面了。”
　　接着是路老板的哥哥与他的朋友，检票的时候，两人正讨论午餐的去处。
　　“看完之后，要不叫上你弟弟一起？”
　　“行啊，如果他有空的话。”
　　温落注意到，这位身材壮硕的朋友，鼻尖长着一颗痣。
　　最后一位客人来得有些匆忙，身着暗灰色的风衣，喘着粗气跑进影院。
　　他身材稍胖，个子不高，头发染成墨绿色，左手捏着只有园区里才能买到的纸质报纸。
　　“气死我了，里边儿居然没有行进车？我一路跑过来，差点儿没累死我。”
　　白墨起身，笑道：“不着急，怀旧是这样的。”
　　绿发男子双掌撑住大腿，浑身是汗：“没想到我花了这么多钱，结果是买罪受。诶，不管了，快给我检票。”
　　温落撕掉票根，影厅一共二十处座位，所有客人都到齐了。
　　路一云跟白墨点头致意，随即去了放映室。

　　温落随后的工作是切水果、沏茶、准备小吃，再送到放映厅中。
　　昂贵的电影票也囊括了这些额外的服务。
　　切西瓜的时候，白墨站在一旁，打量他的手法：“我有些好奇，你植入的职业钢印里，是怎么教你用刀的？”
　　“我也不知道，好像生来就会。”温落将两牙西瓜装进餐盘，又摘了几颗葡萄，接着填满一盒新鲜出炉的爆米花。
　　白墨揣着手臂：“那我来猜猜你最喜欢的水果。”
　　“您为什么要猜这个？”
　　“书上说的，为了证明我跟你很有缘。”
　　温落放好餐巾纸，问：“什么书？”
　　“《捕获芳心的一百种方法：男男篇》。”
　　“原来您喜欢男人啊？”温落说。
　　“啊，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我以前有过女朋友。”
　　白墨点开投影，查看温落出仓设置的悲伤构造，揉搓乱发：“嗨，把这茬给忘了。”
　　“听您话里的意思，是想追求我吗？”温落准备好四人份的观影套餐，一手托住两份，走出准备间。
　　白墨跟着他：“我是有这个意思，所以觉得我怎么样啊？”
　　“还行吧。”明显的敷衍语气。
　　两人推开影院的门，白墨等在外头，一分钟后，温落走出来，继续准备其他人的套餐。
　　“咱们接着刚才的话题啊，我猜你最喜欢的水果是哈密瓜。”
　　温落切西瓜的手微微停顿：“您怎么知道？”
　　他想起吃早饭时，对方也知道自己不爱吃辣。
　　“难道说，您见过我之前的序列？”
　　白墨点头：“所以，咱俩很有缘吧！”
　　“可是根据二元禁止，既然我们现在见面了，关于我祖先的记忆，您就该自动遗忘掉啊？”
　　“我是有钱人，跟普通人不一样咯。”
　　对朝生而言，第九世界必然充满谜团，短短一天的生命，每个个体都不足以获得深厚的认知。
　　只是——
　　“这种事您能轻易告诉我吗？”从见面开始，白墨就对温落说过不少颠覆常识的东西，他合理怀疑，自己的上司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人。
　　“虽然有些书上说，刚认识就掏心掏肺，最后往往都没好的结果；但另一些书上说，分享自己独有的秘密，能很快拉近双方的距离。”
　　温落：“您既然想追我，为什么要说出书上的内容？”
　　白墨整理胸口的领带：“这不是每本书都说了嘛，如果想要获得真心，自己必须真诚。”
　　或许因为是新的一天，白墨选择了与昨日不同的策略。
　　温落微微一笑：“您哪儿真诚了？”

　　10:41，温落进入影厅，发放最后一组套餐。
　　他悄无声息走到南山的座位旁，送上点心，根据座位号，后者是最后一位。
　　南山双手接过餐盘，轻轻说了句：“你辛苦了。”
　　古老的投影屏幕上，一对情侣站在盛放玫瑰的花园里，相拥而泣。
　　男生说：“对不起，但我不得不离开你。”
　　女生死死抓住对方的背：“可是……你答应过我的，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男生擦干泪水，狠心推开女生：“希望我们不会再见。”
　　他说完转身，背景音乐响起，烘托出悲伤的氛围。
　　温落看向荧幕，男生走得十分决绝，甚至没有回头。
　　而荧幕之前，一道黑色的残影从影厅上方落下，砸在中间的位置上。
　　两秒后，人群发出惊恐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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