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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照月不夜青杏堂(五)
宋萤月在赵郢热切的目光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纵使从前我看错了人,深情错付一场,但无论赵庸是如何畜生,你也做了强取豪夺之事。”
赵郢似乎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睑:“当初母后为我选妃,我见你画像也呈在其中,便向母后求娶,未曾多想拆散你二人,是我之过。”
宋萤月不想看见赵郢露出那种受伤的神情,踮起脚尖凑上前,将头放在赵郢的锁骨处,手覆在赵郢胸膛上安慰:“可情非得已,我早已不怪你,可我总是很想你,想你留下,或许我早就后悔了,同你在一起也很快乐,只是幼年执念纠缠着我不肯对赵庸放手罢了。”
何夜一向不喜欢说话,静坐着品茶。君诺看见眼前这个氛围更是不应该说话,轻手轻脚地钻到何夜身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赵郢轻笑着将宋萤月揽入怀中:“赵庸既然从未对你有过真心满嘴谎话,又何来执念一词?”
宋萤月想起陈年往事,轻声说:“你记不记得幼时我被下人虐待,有一次轻生跳水,事后太后震怒一事?”
“自然记得,那事以后,我们才熟识。”
宋萤月的眼神空空的,像是回望那段不可企及的记忆。纵然赵庸于她来说是个万劫不复的混蛋,但那段青春旧事却如同深酿的美酒,只会随着岁月飘摇散发出怀念的馥郁香气。
“在我坠入冷水之中,有个人拉住了我,从那以后我在深宫再也不会受人欺辱,有了依靠。
那人就是赵庸。尽管赵庸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但在那冰冷密不透风的深宫里,他曾是唯一给过我光亮的人。”
赵郢却眉头皱起:“你是说因为他幼时救你?是他告诉你的?”
宋萤月怔了怔:“我醒来身边便是他,他也并未否认过。”
赵郢伸手轻轻拂过宋萤月半透明的侧脸:“那年我与五弟同在御花园赏玩,听见有声响,发觉有人落水,我便跳了下去。
可是等人救上来,我也因力竭倒下,故而没能守在你身边。我总以为五弟都告诉你了,可他如此年幼便心思沉重。”
宋萤月听着,眼角竟又溢出眼泪来:“原来我从头到尾都是错的?我害了那么多人……害了你,害了真正救了我的人……”
赵郢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轻柔地指腹蹭过宋萤月青幽的泪,火焰便消散在空中:“我们走吧,父皇和丞相大人都在下面等着我们呢。”
宋萤月将手放在赵郢的手心,两人相视一笑,慢慢化作火焰星点消逝在空中。
至此,青杏堂枷锁已破,怨魂们化作烟灰消散,破败不堪的牌匾重重砸下,化作虚无。
天边一抹鱼肚白,橘红色的云透着新生的光,一夜寂静无声的京城里百姓陆陆续续忙碌起来,没人知道昨夜的青杏堂是怎样的光怪陆离,只知早市快要开了。
君诺也收了酒杯,从青杏堂脱身而出:“走吧,我们回去知会皇帝一声。”
何夜点头,两人踏出青杏堂的那一刹那,焦黑的废墟瞬间崩塌,成了一片焦土。
萤火逐月终有时,新日又是青杏生。
明明已是新日,但皇宫内还是一片死寂。
赵庸坐在龙椅上焦躁不安。眉宇间充斥着不耐烦。
昨夜随着宋萤月的几次暴动,他饱受折磨了一晚不得安眠,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渐渐平息入睡。
可惜没睡多久就到了早朝的时间,于是赵庸只有带着一宿未眠的头疼坐在龙椅上看下面的臣子抖若筛糠,或有时争吵不休。
新帝的脾气一向暴躁,旁人不敢轻易触怒,但事关国运又不得不说,只有几个有些威望的老臣硬着头皮开口。
赵庸半闭着眼搪塞几句匆匆下朝,回到寝殿想好好休息休息,发现君诺和何夜正坐在殿中,不免心生异样之情。
赵庸压下心中烦闷,开口问道:“二位道长来的这样早,莫非城中妖女已经解决了?”
君诺颔首称是。
赵庸喜出望外,一扫方才的疲惫与烦躁,唤人奉上香茶:“道长果然法力高强,那妖女不是道长的对手啊。”
外头日光渐盛,宫殿内慢慢亮堂了起来,君诺这时方能好好地打量皇帝赵庸。
上次见他还是被怨气缠身,印堂发黑浑身透着一股死气;如今怨气已散,赵庸的眉目却已然愁云密布,长久被怨气折磨使得他面容老成,并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朝气。
到底将他容貌改变至此的是缠人的怨气,还是帝王之上的弄权之术呢?
君诺喝了茶不再与皇帝虚与委蛇,拉着何夜起身就要告辞:“如今城中已经安全,陛下的怨气也已解决,我与师兄就便回道观清修,就此别过。”
皇帝很是遗憾地想要留下两位。虽然他登上皇位已久,但一国总是缺少一师,君诺与何夜通天的本领正是他所需要的。
君诺拒绝了皇帝所开出的各种条件引诱,与何夜一同离开。
皇帝虽然不舍却只能作罢。怨气一事解决,能够让他在这张龙椅上坐得更为持久安稳。他溜去了御书房,将先皇遗留之物找出来。
那是一封密函,先皇驾崩时留下来的,却不让赵庸打开来看,要把这密函烧给赵郢。
赵庸一度认为父皇永远在偏心他那个哥哥。从小到大,不论他如何出色如何起眼,父皇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总是把沉重的目光放在赵郢身上。明明与赵郢优柔多情的性子比起来,自己更适合当皇帝,但父皇还是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培养扶持赵郢,对赵庸不管不顾。
所以刚拿到那封密函之时,赵庸甚至想毁了这封密函,但他没有,而是束之高阁不敢打开。
他怕里面仍然是对赵郢的嘘寒问暖与心疼,句句不提他。
后来怨气缠身,他也再没能分出精力去管密函之事。如今怨气已去,不由得让他想起赵郢以及密函一事来。
赵庸拿出那封密函,轻轻拂去上面细密的灰尘,犹豫着打开了。
密函里面只有一封信,赵庸打开那封信,字里行间的偏爱溢于言表。
不过并不是对赵郢,而是对赵庸。
信中写尽了一个身处帝王之位的父亲给最珍爱的儿子最大的偏爱:送他远离皇位。
信中写因幼时便展露出卓绝才华的赵庸,让他想起从前的自己,本是志在天下潇洒快意,却被困在高位上一世失意。
天皇贵胄,不如一介庸人。
所以他想让赵庸替他快意一生,取名赵庸,竭尽全力地将赵郢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帝王。
信中还写他对赵郢的亏欠。他没想到自己的万般考虑竟让赵庸养成了这般心狠手辣的性子。
皇帝并非眼盲,他知道太子丞相一案沉重的真相又只能闭口不言,不能为赵郢报仇。
普天之下已经没有第三个皇子了。
看完信中潦草数行字,赵庸的眼角竟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泪水顺着他苍白灰暗的脸颊划过,显得那么陌生。
似乎像他这种弑兄逼父的人都有着一颗铁石心肠,他早已忘记流泪的感觉才对。
他想起先皇后来郁郁而终,弥留之际看他的眼神只有失望。
现在想来恍然明白,那是对他一味追求皇位的失望。
赵庸佝偻着身子轻轻放下密函,被泪水打湿的眼神终于露出几分茫然,回身看到空荡荡的皇宫,目光落在虚空之上。
他看他这布满算计的一生,头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这诺大的皇宫,还是第一次这么冷清啊。
记忆里父皇母后的淳淳教诲,与兄长的打闹玩笑,终究像这密函上的薄灰一般,一拂便再寻不到。
这漫长岁月里帝王之位的枷锁,才是对他的惩罚。
君诺犹豫着想与何夜开口说明,放他回巫山重新找个地方修个新的庙宇。
“何……”
“你……”
两人同时开口。
大约是没想到何夜竟会主动开口,本就心虚的君诺愣了一下:“那你先说。”
“我是想问你,宋萤月的事儿你是如何知道这么清晰?”何夜问时仍旧风轻云淡,但眉间却皱了起来。
君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停顿片刻后回答:“从前当神仙太久了哈哈。”
何夜却一把攥住他的手恶狠狠地说:“你骗我。天界与地府分而治之,神仙是没资格过问鬼魂轮回之事的,你知道,只是因为你曾去过那里对吗?”
君诺自知骗不过他,面色一沉:“我去过哪里又与你何干?你不必把那几百年的事情都怪在自己身上。”
落在妖王释榖手上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自己死了身下地府。
在轮回道上徘徊了一百年,找不到他该去的地方,于是又被妖王抓了回去。
在轮回道上徘徊的那一百年看尽人间生离死别,又看到有缘人终究重逢。
化作孤魂目睹悲欢离合的那一百年,君诺几乎要以为自己只是失落在轮回道边的一只小鬼,在等一人接他重返人间。
那个人一袭白衣胜雪,执卷而立,好像不爱说话,背着书篓的身影逆着光渐行渐远,小鬼难过地想:为什么他不回头看看我呢?人间的话本都是这么写的。
然后小鬼又被妖王抓走了,小鬼才想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小鬼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洒在轮回道,那是他最后一次思念人间的风雨。
君诺从那一百年的迷惘里抽身,看见何夜眼眶都红了。
他突然慌了神,伸出手按在何夜的眼尾,像是为他擦去眼泪一般:“我方才……不是故意的……”
“我是在轮回道上站了一会儿,所以知道的多些……”
何夜还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如果不是红了。的眼眶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何夜动了下,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攥住君诺按在他眼尾那只手,像是叹息一般说:“疼吗?”
这回轮到君诺红了眼。
过得太长太久了,他已经忘记了那个时候是什么感觉,所以君诺只有轻声地说:“不疼呢,就在旁边站着,不会疼的。”
何夜不信。那里并不是什么随便就能去的,人死后的阴气过重会腐蚀活物,仅仅是站了一会儿而已吗?
君诺再想说离开的话也已经说不出口了,何夜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拉着人回了折雾殿。
经此一遭,君诺也不敢说自己要离开的话惹何夜不高兴了。
回到折雾殿,看见卿酒正坐在不归亭下斟酒,应该是早就得了消息两人今日会回来。
卿酒为两人接风洗尘。天色慢慢落下,君诺心不在焉地回了偏殿。
自从今天说了在轮回道上站着的事儿之后,何夜一晚上都没说话,总是闷闷地看向很远的地方,若有所思的样子。
君诺也不敢乱说话,他不知道哪一句话会惹何夜不高兴,他们俩中间残缺的那几百年像是不能说的秘辛,说出来的记忆会变成刺向两人的利剑。
睡一觉好了,君诺想,那就明天告别,他回他的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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