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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应
我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够醒过来。我觉察出心脏在跳动,肚子里也不再那么烧灼,身上各种各样的伤口已经长好了。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伍婶子端坐在我跟前,见我醒来,一滴眼泪又从她眼里滴落,她惊喜地大叫:“哎,醒了,你真的醒了!真是神奇啊!早知道你这么坚强,我就不担心了呀!”伍婶子一面说,一面又红了眼眶。这个女人从昨日起,就一直用一种温柔来保护我,我忽然觉得她很亲切,像我的妈妈一样。我朝她怀里拱去,真的有一种母亲的味道。
“醒来了?”张老倌从地里回来,见到我醒来,忙放下手中的菜,捡了一颗最新鲜的白菜来放在我眼前。可我并不想吃。伍婶子干脆扭头走了,一句话也没根张老倌说。张老倌叹口气,恢复到昨天茫然的神情。他背过身去,坐下来,我们背对着背。
“我晓得,大家都恨我。小猪娃,你该恨我,我恩将仇报啊。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昨天孙队长说了,回去就给阿志造册子,过几天,阿志出院后就可以上班了啊!”说起阿志的工作,张老倌无奈的语气里便又有了些许兴奋。我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很平静地听他说,之后又平静地跟他回医院去了。只是,我越发怀念猪场,我开始努力地等机会,回家。
在我等待机会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情。张老倌的美梦没有成真。他希望第二天就能让阿志出院,可是医院说还得等腿彻底养好,不然对上级没有交代。医院说:“你们就安心养病,反正不要一分钱,吃的用的组织都给你们解决了,还担心什么?”
这个倒是实情。在医院里,阿志吃穿不愁,鸡鸭鱼肉和无公害蔬菜都有提供的,自然免费。但住院的日子里,阿志的饮食习惯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前他爱吃肉,却也爱吃蔬菜,然而现在,对于鸡鸭鱼以及蔬菜,他一点儿也不沾,只是专心吃肉,一天五斤,一点不在话下。两个礼拜中,阿志渐渐从一个精瘦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子。并且,他的头发越来越长,指甲也越来越长,怎么剪也剪不掉,刚剪掉一截,就立刻长出更长的一截来,这速度,可比我长肉要快多了。这一点让张老倌恐慌,阿志这样子跟电视里那些城里人越来越像了。
电视里最近这一段的新闻天天都有城市人得怪病的消息。漂亮的女播音员用焦急的声音昭告全市人民:有一种怪病正在悄然袭击我市,部分市民出现毛发及指甲疯长的情况,其速度之快令人乍舌。
播到这里,电视画面便出现那群人的模样,他们多为男性,头发有的到屁股,有的到脚踝了。胡子也长长地垂在胸前。脚趾甲,手指甲,甚至他们的寒毛也在迅速生长着。远远看上去,头面就像是被长而尖利的指甲和浑身的长毛给包裹起来的怪物,不仅让自己害怕,更让别人害怕。这群人的眉毛睫毛都很长,有哪次他们出门时必须将四肢包裹的严严实实,带着鸭舌帽,还要带大口罩,只有指甲无法遮住,多冷的天都只能穿拖鞋,好让指甲路在外面。
画面又一闪,切回到演播室。还是漂亮的女主播焦急的声音:这些可怜的人们不敢剪指甲,不能剪头发,不敢剃胡须,他们什么也不敢做,只能看着自己的毛发可怕地疯长。目前已经组建了一支科学家小组和一支医疗小组,正全力以赴调查病因以及展开治疗活动,希望专家们能尽早为市民解除困扰。
电视里说的那科学小组其实就是前阵子研究我的那几个科学家,人们出事以后,他们就没功夫管我了,我倒蛮喜欢这样的。只是,看着阿志也像城里人那样了,我还是有点点担心的。
我看得出,阿志不想出院,可张老倌觉得儿子在医院这样常住下去也不是个事,再说他的腿早就没有大碍了,于是,老倌央求着医院早点给阿志开出院条。大约是来看的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又或者是领导有指示了。总之这一次,医院终于答应阿志出院了,最后做一次全身检查,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了,然而阿志却再也出不了院了。医生说,阿志的检查结果很不好,很多指标都异常,他血脂偏高,血糖也高,胆红素高,更严重的是,检测表明,阿志的肝出现严重问题,病理奇特,整个肝坏死掉了一大半,换句话说,肝很快就要废掉了。
“那,是癌?”张老倌哆哆嗦嗦,费半天劲才没有倒下去。
医院权威医生摇摇头说:“是癌症倒还好办,至少有解决方案。但阿志的这个肝,不是长了癌的肝啊,这种病理,我们别说见,连听也没有听过。坏死的组织,恐怕很快要侵袭整个肝脏。”
突如其来的怪病说法让张家父子都大吃一惊,如遭遇闷头一棍。我也感到意外,不可置信,送进医院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只是断了腿,更何况断腿都已经好差不多了,怎么临到出院,反倒成了比癌症还可怕的怪病了呢?
这个诊断改变了很多事。首先,他这院是无论如何不能出了,其次,我回家的念头渐渐淡了下来,我不能说对这父子俩产生了多身后的友情,事实上,自从那天宴请城管队的孙子后,我有点儿心灰意冷。但,眼下我却仍不忍心就这样走掉,也许我留下来能帮上一点忙呢?这点可怜的同情心促使我再次做出说不出对错的选择。如果事后,有谁肯听一只猪的劝告,我会对他说,同情心没有用,真的。
阿志表情很茫然,我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他内心的恐惧。后来,趁张老倌出去找医生的时候,阿志望着我哭了,他说:“小猪啊,你到底是神猪还是妖猪啊?没有你的时候,我们虽过得贫苦,但至少没病没灾,快快乐乐。可如今有了你这头聪明伶俐的小猪,我却得了这样的怪病。这都是你带来的!小猪,我们平常待你不薄啊,难道是我吃了你的肉你要报复我?如果是这样,那你咬我吧,你多咬几口,我把吃过的肉全都还给你,好不好?”
阿志边说,边将手臂伸到我跟前来。我对这毛森森的手臂没有一点兴趣,我轻轻吻掉了阿志的眼泪,我说:“我没有报复你,也不想报复你,我连主宰自己命运的本事都没有,怎么能左右你的命运呢?由来只有人类摆布其他生物的份哪!”
我说的话阿志多半是听不懂的,但很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再追究下去。生活对于他来说,剩下的事情只有等待。等待医院为他定出治疗方案。事实上,医院里没有太多时间来给他定制方案,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坏了嘛,就把它割了去,换个新的。
好在如今医学昌明,换个器官倒不是多难的事情,更幸运的是,恰巧有个出车祸将死的人与阿志配型成功,那背时的车祸者一断气,医院就赶紧给阿志做了手术。这对苦命的父子牵动了五十六万市民的心,在阿志进手术室的时间里,无数的领导以及闪光灯都围在张老倌身边。我忙里偷闲,跑出来溜达一圈,无所事事,只好看看电视。
此时电视里又在播放新闻了,最近城市人的怪病让人惶惶不可终日,新闻也由原来的早中午三次播放变成了每半小时滚动播放一次。画面由女主播一转,转到一个穿白大褂的专家身上。专家面对镜头,侃侃而谈:目前,市民得此怪病的原因已经基本清楚,是体内生长激素,确切地讲,是复制再生激素疯狂增长所导致的。而这种再生激素又如何会突然疯长呢?经过我们专家小组反复开会研讨,确定是从食物中获取。就目前调查的患病群众来看,大家都反应近段时间吃肉比较多。针对这个线索,我们已经派出人马到各屠宰场去去了生肉的标本回来研究,并且各个养猪场的饲料也分别做了取样调查。
那个专家讲得唾沫横飞,我看着看着就看出了点门道来,问题一定是出在七里养猪场身上了,朱万金这黑心的杂种给我们都注射了魔鬼针,却没想到人吃了我们的肉也会有毛病。我们长肉,他们长毛。嘿嘿,这个倒蛮有趣,这个就叫什么来着,叫报应啊!我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止不住笑意,我便这样对着电视嘿嘿嘿地冷笑起来,专家说的也对也不对,不是猪给城市带来了大麻烦,实在是他们人类自己给自己制造了大恐慌,大麻烦啊!朱万金的魔鬼针问题一日不得到解决,城里人就一日不得安生。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我承认我笑得那是幸灾乐祸,但没办法,以猪珍珠的觉悟,这实在是太好笑了。直笑到肚子疼,我才想起,手术室里还躺着阿志呢。我赶紧掉转屁股跑到手术室外同张老倌一起等待手术结果。
那扇门终于打开了,最先出来的权威医生向张老倌露出了十分灿烂十分自信的微笑,他一把握住张老倌的手,接下来的话却是对着无数摄像机和闪光灯说的:“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新的肝脏已经成功移植到患者身上,观察一阵,再跟上后续治疗,就能完全康复了。”张老倌那个激动啊,拉住医生的手哆嗦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被大家强行拉开,他才算松开了医生的手,松手的那一瞬间,张老倌迅速将早准备好的两百块红包塞进权威医生口袋里。从此,他那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赶上好时候啊,生那么大的病都有政府专家帮忙解决看病。念及此,张老倌没办法不掉眼泪。眼下,他剩下的就是安心等待阿志的康复了。
第二天,阿志醒来,却忽然喊伤处疼痛,又发起高烧来。权威过来看了,说是可能有排异现象。权威吩咐给阿志打了一针,并让护士密切观察反应。护士不敢怠慢,整个下午没敢挪步,一直守着阿志。不过那一针看上去一点儿作用也没有,阿志还是疼,还是发烧,汗都流成河了。护士小妞一看这阵仗恐怕不妙,只好再次喊来权威。
权威绕着病床左右各转了几圈,自语道:“这又有点像炎症啊,难道是昨天手术落下了什么工具在里面?”
张老倌一听这话,脚一软,差点没扑到权威身上去。权威毕竟是权威,仍然镇定自若,指挥大家:“快,去给患者拍个片子,检查一下是否有剪刀镊子在肚子里。”
一个检查也是做,两个检查嘛也是做,因此,就着顺手,医院毫不吝啬地给阿志拍了X片,B朝,CT,核磁共振,等等等等。出来的结果再次令大家跌破眼镜——没有留下什么器械在阿志体内,但在阿志的肝脏部位,却并排长了两个肝脏,一个是正常大小,另一个则比之稍小。
怎么多出来一个肝?权威脑门心中终于也开始冒汗,这,这不能啊!权威摸着很权威的光头,陷入了沉思。众人都陷入了沉思,以及惊慌。
只有我明白其中的道理。哇靠,这真是,吃什么补什么啊,人类的智慧结晶有时候还是很精辟的。阿志的那个小肝是新长出来的。他吃了那么多的七里猪场猪肉,每天都吃五斤以上,在他渐渐长成一个胖子的同时,他也开始拥有了七里猪场的猪们的特异功能。这功能放在我们身上是个噩梦,放在阿志身上则更是个超级大噩梦。然而,这也是一个事实。
我碰碰张老倌,急切地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一切,七里猪场的那支可怕魔鬼针。同时我也告诉那个不停摸脑袋的权威,如果不及时终止七里养猪场的酷刑,也许浩劫不仅仅属于猪。我不停的说啊说,可是张老倌和权威谁也没有多看我一眼。我一看,这没法弄了,只好咬着张老倌的裤腿冲进医生办公室,打翻医生的墨水瓶,用脚沾着墨水在纸上画。
我必须再次感谢我万能的母亲,有远见的母亲。她不遗余力地普及绘画,终于让我能够比较象形地画出注射器,画出注射器扎在猪屁股上的样子,我也画出了七里猪场的样子,以及七里猪场割肉的场景,我把我所有知道的与这件事有关的都画了下来。张老倌总算明白了我想告诉他点事情,但他一时半会儿却也没有明白这画上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揣着这一堆鬼画符再次回到病房。
病房里已经来了一堆医生,在会诊,张老倌插不进去话。此时电视里又在重播新闻了,张老倌看着画面里专家的推测,忽然间醒过神来,他掏出我的那几张画,再看两眼,便恍然大悟。张老倌疑惑地问我:“你是说,七里猪场给猪都打了针,才让猪可以一刀刀割肉却不死?你是说,你就是七里猪场的?你是说,人吃了这种肉,才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阿志是吃了这样的肉,才会得这个怪病?”
正解!我用力点点头。我希望他把这个消息赶紧告诉别人,但,张老倌却没有那么做,他只是颓然坐在椅子上,好像一身的力气全部被抽空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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