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杂水沉生

　　任霜倒在床上，翻来翻去折腾个不停。

　　门板“咣咣”作响，任小春在门外低吟：“滴答滴答，下雨啦下雨啦。铁树说，下吧下吧，我要开花。”

　　任霜更加心烦意乱了。他抬头看看墙上的海报，那曾经奉若神明的面孔，如今竟然再也不能打动他分毫。他很想把那海报撕掉，可也正因为这个念头，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愧疚。

　　事实上，他对乐亦，从未有过什么逾矩的念头。他认识乐亦的时候也才十岁。乐亦的丈夫他也见过，怎么说呢。

　　他一时竟然找不到什么词可以概括。

　　那男人像一片海，像一座山。和这样的人相处，仿佛是在和远古的天地进行交流。你不必担心被厌弃、被抛下，因为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是在他的怀抱之中。

　　那是一种世事洞明的安稳。

　　在任霜看来，那样的模式才是“爱情”。平淡、绵长，于细微之处产生源源不断的幸福。而除此之外，便都是一时冲动罢了。

　　姐姐任曦的作风，让他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理想中的状态，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的。一个人最本真的东西，是家庭环境在潜移默化地影响。那样的人，之所以会有那样的性格，之所以会有那样的处事方式，是因为他的父母就是那样的人。

　　而自己呢？

　　在成长过程中，家人似乎并没有给过他什么精神上的引导，唯一刻在骨子里的，就是老姐常年挂在嘴边的“说什么做什么要负责任”。

　　任霜坐起身来，在被子里盘着腿。

　　自己这算是……喜欢上藤梦生了吗？

　　说是喜欢，好像又差了点什么——他无法幻想跟藤梦生恋爱的画面。说是不喜欢，他又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的思念和不安。

　　他不应该想这些的对不对。

　　任霜长舒了口气，“咕咚”一声又钻到了被子里。

　　可他的眼前，他的心里，都是藤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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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假期，自然是没有正常休的。烘焙坊需要每日营业，尤其是节假日，客流量更是要比往常多出个几倍。好在郑限也到店里帮忙，是以，三个店员总算每人可以休息一天。

　　梦生的休息日在假期的第二天。难得有空，她只想在家好好瘫着，哪儿也不想去。

　　为此，还拒绝了任霜的邀约。

　　她知道，任霜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而最近的另眼相待，无非是昏了头而已。她已经活在海月的影子下那么多年，她不要往后的日子，也活在其他人的影子下面。

　　趴在被窝里看了部电影，梦生有点躺累了。末了，还是决定出去走走。

　　邓相卿已经好久没找过她了，自打上次被拒绝，他就再也没跟梦生说过话。偶尔碰面，也是在姐姐的聚会之中，他更是连看都不看梦生一眼。

　　这大概，就是中年男人的狠心。

　　他们从不会吊死在一棵枯枝上，他们转头，就去了别的森林。

　　嘴上说着爱你，身体说着疼你，一旦发现攻占无望，便及时更换下一个目标。

　　这不，梦生又在楼下，看见了他的车。

　　车位是海月的，当初跟房子同时购入。是以，邓相卿的车虽然停在这里，人却未必在这里。梦生偷偷观察了一会儿，果然，车门开了，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那身影高高大大，打扮得很是沉稳帅气。他扶着车门打了个电话，看上去很愉悦似的，接着把车一锁，健步如飞地走出了小区。

　　梦生不敢跟得太紧，那段路是笔直的一条，甚至没有任何遮挡，路边的几棵树又细又长，垃圾桶也要好远才摆一个。她胆战心惊地尾随，像是在做什么错事。

　　邓相卿一拐，进了凤凰新苑。梦生晃了一下神，他来这做什么？

　　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此刻，她只能庆幸邓相卿一直没有回头。

　　大概又走出了五十米，邓相卿忽然下了台阶。梦生有种不祥的预感，可她不知道自己的判断究竟是对是错。她急匆匆地跑了起来，直到那招牌上的字出现在她眼前，她才透过那扇玻璃大门，看见了里面的邓相卿。

　　轻蓝小筑里，邓相卿正坐在柜台前，和里面的年轻女人说说笑笑。女人没有注意到她，邓相卿也没有。

　　梦生的步子变得沉重了。她缓缓走下台阶，平静地拉了一下门把手。门却是向里推的，这一下不仅没有推开，反倒发出了一声轰响。

　　邓相卿见是她，便笑着拉开了门。他问道：“梦生，你怎么来了？”

　　梦生还没来得及回答，柜台后面的女人就摇摇走了过来，顺势便拉上了邓相卿的衣袖。二人看上去竟十分亲密。她瞧见了梦生，便仰头问道：“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呀？”

　　邓相卿不作声地推掉那女人的手：“这是梦生。”转头又和梦生解释：“这是康琼，以前的同事。我今天来就是谈一下——”

　　“不用。”梦生忽然打断了他。她看了看那名叫康琼的女人，又看了看邓相卿。“我不想知道。你跟谁好，我管不着。”

　　说罢，梦生转身就要走。不想康琼从后面拉住了她，边扯边赔笑：“哎呀误会误会，邓总也真是的，交女朋友了也不跟我说。”她没好气地掐了一下邓相卿：“你讨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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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生直犯恶心。

　　太阳穴突突地跳，心脏开始往外溢酸水，肠胃也搅来搅去的。头有些晕，梦生拼尽全力挣脱了康琼，临走前，她对邓相卿冷笑了一下。

　　原来，他们都认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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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生的脚步有些发虚，踩在地上，总觉得腿软。她的魂魄仿佛飞到九霄天外了，疼痛从心口一点一点向外蔓延，从精神上，扩散到肉-体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总之，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命。

　　那件事的后劲儿，大概是现在才显现出来。往坏了想，说不定邓相卿根本就知道呢。

　　这更加佐证了他的不在意，不是么？

　　郑限发来消息，问她下午能不能去一趟，说是客人太多，店里人手不够了。梦生呆滞地看着那条信息，而后，按灭了屏幕。

　　都跟她没关系了。

　　阳光那么暖，风吹得那么温柔，可是那些美好，都与她无关。没有什么是为她停留的，除了苦痛。

　　所有的幸福都会绝尘而去，没有谁是真的需要她，真的爱护她。她自问不是独一无二，也不够格做谁的独一无二。

　　脑子太乱太乱，那些都和她没关系，什么都和她没关系，她本来就知道自己只是个炮友啊，本来也知道自己是被康乾给迷-奸了啊？

　　都是事实，怎么现在又接受不了了呢？

　　梦生心里有个声音骂着：“藤梦生，你生就是条贱命，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

　　身上一阵阵发冷，鸡皮疙瘩起了又起，梦生点开APP，订了一张去往太罗山的机票。那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只是一直顾虑丛丛，而如今，她真的很想到那里去看一看。她快死了，这个城市她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她要窒息了。

　　那，就现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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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收到梦生的回复，郑限起先并没往心里去。可到了第二天，梦生竟然旷工了。由于是清明假期的最后一天，郑限来不及找她，打了两个电话没人接就不再打。直到晚上九点关门，郑限看了眼手机，梦生竟然还没回信！

　　她开始急了。

　　说实话，她对梦生了解得并不多，也没往深了想。毕竟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看着柔柔弱弱的，能差到哪里去？干起活儿来也不拖泥带水，平时不迟到不偷懒，任谁都会觉得，梦生挺稳当的。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限又试着拨了一次电话，这次竟然成了“暂时无法接通”。她越想越觉得不妙，干脆管任霜要了梦生家的地址，打算亲自跑一趟。不想任霜知道了以后，沉默了足半分钟。而后，他告诉郑限：“不用去找。”

　　为什么？

　　任霜没再说什么，郑限心里没底，莫非是这两个人之间……掰了？

　　她没再问。

　　次日本该是梦生的中班，可直到晚班的人都来了，梦生还是没有出现。下课后，郑限终于忍不住拖着任霜去找梦生，任霜一脸不情愿。直到梦生的门被都快被敲破了也没人来开，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消息传到海月那里，海月连手头的工作都不顾了，开始四处给熟人打电话，可得到的回复却都是，没人见过梦生。

　　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如同轰炸一般朝梦生袭来。有问她在哪儿的，有问她怎么了的，当然，也少不了指责她的。

　　她不能关机，她还需要网络。

　　邓相卿的微信早被她拉黑了，他发来了短信。内容只有三个字：“回电话。”

　　看见这三个字，梦生肺都要气炸了。回个毛？回个蛋？这是命令谁命令惯了？

　　她呵呵了一下，叛逆之心骤起。小手轻轻一点，把邓相卿的手机号也加进了黑名单。

　　只有任霜。

　　任霜一次也没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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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去找梦生。”海月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对着听筒一抽一抽的，“你说她一个人跑那么远干什么去？”

　　她已经托人查到了，梦生早在前天就买了去往太罗山的机票。那地方连她都没去过，更别提梦生了。再说梦生那么小，人生地不熟的，遇见坏人怎么办？

　　“冷静一下。”说着，电话那边的人调出了地图。“我查过了，从临城飞往太罗山的客机每天只有一趟，今天已经没了。你要去，只能等明天下午。再说你手上还有工作，这个关头走了，你怎么跟领导交代？”

　　海月慌了神了：“那……那怎么办？”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梦生可能遇见的各种危险。她不停追问：“我现在怎么办？”

　　“你别管了。”邓相卿又查了一下车票。“我这里去太罗山还近一点，动车也多。半个小时之后就有一趟。”

　　他正在出差，本来想回去跟梦生好好谈谈的，没想到前脚刚走，梦生就搞出了这么大的事。

　　海月有点惭愧：“这……会不会耽误你的事？”

　　“放心。我这边能安排。”

　　听着海月那边没完没了的“谢谢”，邓相卿揉了揉太阳穴。

　　在他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枚金属U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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