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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终点站
“我和提诺私奔了。”
他思考许久,最终决定以这句话作为故事的开头。
剩下那个备选项,是对于读者而言更能钓起胃口的:
“提诺杀了人。”
走过那两间挨着的院子外,只能听到从其中一家里传出的单方面争吵。他正要去这“其中一家”,并且天真地希望自己的存在能使那争吵缓和些。
他没听见具体内容,还好没有。
什么东西哗啦一下碎掉了,痛觉洒落得满地都是,不再有单方面的争吵声,一切都归于平静。
贝瓦尔德顿时产生了不好的联想。庭院为他开启岔路口的选择,他按下门铃,过了很久老旧的木门才缓缓被拉开。
门那侧是完全可以被称作噩梦的景象。
一条蜿蜒的蛇形血迹从厨房一直伸到客厅,顺着血迹看去,瓷盘如今已变成布满厨房地板的碎片,中间有个男人以诡异而扭曲的姿势躺倒在地上,头部血肉模糊。
为他打开门的少年,眼神仿佛失去了焦距。少年的蓝白色衬衫上也沾满了血,但不知有多少是自己的、多少是那男人的。
“提诺,你……”他试图慢慢消化这一事实。
“贝瓦尔德。”少年的声音还是同从前一样软,听上去却似乎在结冰。
“我好像把他杀掉了……我该……怎么办?”
少年扑进他的怀中,他只得尽全力抚平那人的颤抖,同时一遍遍低声重复着“会有办法的”,像这样无用的话语。
事到如今他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躺在厨房里的那个男人是提诺的继父。
晚饭过后,少年将一摞碗碟放进水槽里准备清洗。男人从背后靠近,一只手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缓缓伸向衣服里面。
“不行,叔叔。现在不行。”
男人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现在真的不行,学校还有晚自习……”
这是自最初那个夜晚以来少年第一次拒绝他。男人起先只是大吼大叫以发泄怒气,后来他突然想起自己还可以使用武力。
他双手环住少年纤细的脖颈,少年摸到水槽里的一个盘子朝他头上砸去。一下、两下、三下,盘子成了碎片,少年又继续拿着碎片胡乱地划着,直到身后那人再也没了动静。
于是就有了贝瓦尔德看到的一幕。
“提诺杀了人。”
这是故事的起因。
提诺坐在沙发上缓缓讲述,他刻意筛掉事情发生的真正源头,(并无用处地)留给贝瓦尔德无害的后半段。
讲完后他开始发呆,与此同时贝瓦尔德从阳台拿了抹布和拖把,先将盘子的碎片用胶带缠住扔进垃圾桶,再擦去木地板上的血迹。
当他差不多完工时,提诺跳起来:“我想好了。我准备逃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说着提诺走向自己的卧室,刚触碰到没有门把手的门时,房屋里响起的那个低沉声音显得很是突兀:
“我和你一起。”
少年的脚步顿了一拍。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和这样一个杀人犯——杀掉自己“亲人”的杀人犯,一起逃走?
他的眼神当中没有丝毫动摇。他说,因为我已经算是你的帮凶了。
“那你赶快回家收拾一下,带些生活用品就好,马上我们就出发!”提诺久违地笑了。
临走前,贝瓦尔德将房间里的电风扇开到功率最大档。
那时候的晚风还满是凉意,而他们在其中开始满心规划着完全未知的将来。十七岁的男孩们不知该何去何从,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无论到哪里都会有彼此在身旁。
贝瓦尔德打开自从十岁之后就再也没开启过的存钱罐,想了想又关上,转而从书桌的抽屉夹层里翻出几张大额钞票。它们是姐姐寄来的,必须要在特定时间点查收才不会被父母抢去变成“创作经费”。
这真是他所做过最轻率的决定了,抛却一贯的深思熟虑,将约定以至自己的前程都押在这场赌.博。只因为……因为什么?是在染血的客厅中第一眼看到提诺时产生的无名状冲动吗?抑或是偷窥到那秘密一角后心生的怜悯?
他不想弄清楚了,至少在当下一点都不想。
本打算再带上写过的日记和平时喜欢看的书,但最后进入背包里的只有一张照片。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和提诺合影,照片正是十二岁那年姐姐为他们拍的。当时是铃兰的花期,他们还挖了一株种在家门口——虽然不出多久就养死了。但铃兰的花语他一直记得很熟练:幸福归来。
幸福归来……听上去有点像难以实现的愿望啊。
天色终于暗淡下来,这一次轮到提诺按响他家的门铃。少年换下了染血的校服,穿着自己的常服,发型也重新打理过。完全无法将他与那种事情联系到一起。
“我和提诺私奔了。”
——这是他们短暂旅途的开始。
本来要顺利离开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自从丁马克和诺威碰上毁尸灭迹现场之后,凡是有未成年人的家庭都集体进入了戒严状态。但关键点就在这里,贝瓦尔德的父母要是打算管他就真的是谢天谢地。至于提诺,现在已经没有人来管提诺了。
想来想去两人还是去了数里外县城的火车站,那边的车次多。提诺问他:“你想去哪里?”
“听你的。”他不假思索答道。
“利勒桑怎么样?”
在地图上找了一会才看见,那是一个沿海城市。
“其实我很想去地中海看看,但是钱不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啦。”
这“退”的太多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去地中海,他们现在和地中海可是隔着整个欧洲大陆呢。
火车十一点开动,第二天早晨六点抵达。为了省钱两人买的是坐票。贝瓦尔德坐在靠窗一边,眯着眼睛。提诺轻声问:“你睡着了?”
没有回应。
“贝瓦?你睡着了对吧。”
身旁那人像是在用沉默表示肯定。
提诺叹了口气继续说:“你知道吗,第一次的时候他就说他爱我,所以我也必须爱上他。这样一来我们做什么都不会显得奇怪了,我就不是被强迫的,就、不会再难过了……”
尾音消失在列车运行的噪声中,提诺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人悄悄握紧了拳头,指关节泛白。
贝瓦尔德其实听清了方才提诺的每一句话,思绪于瞬间又闪回到那日灯火迷乱的酒馆。他好想大声喊你并没有错。你什么都没有做错。那个人在抢走你的未来的时候,也从不曾觉得自己做错了不是吗。
可是他现在已经“睡着了”,什么都不能说。
大约半小时后他感觉到提诺靠在了自己肩膀上,这样相依偎着,伴随列车的轻轻晃动终于是进入了梦境。这个夜晚过于漫长,好像有什么开始在慢慢发酵。
火车停靠在利勒桑的时候太阳已经冲破了地平线。几经周转,两人来到海岸边的一家旅馆准备住下。
为什么如此心照不宣地统一呢,想必因为此时的贝瓦尔德和提诺,都殊途同归地到达了同一个想法:
这场旅行,不可能持续太久。
据说旅馆这种建筑类型名叫木刻楞。典型俄罗斯族建筑,配上一个“别留斯维斯”的名字真相衬。老板也是俄罗斯人,虽然笑起来有点瘆人但总体还挺友善的。
“木刻楞”不是一栋大楼,而是许多小房子分别排成几列。接待处在最前排正中央,老板给了钥匙便喊人带他们去相应的房子。
放好行李之后提诺要去周边随便转转,贝瓦尔德当然会陪着他一起。从路边的教堂中传来唱赞美诗的歌声,提诺也模仿着那调子半念白地唱道:
“我每天都无比眷恋清晨的太阳。真的无比眷恋。”
贝瓦尔德听不太清内容,只觉得眼前这人仿佛什么都放下了,什么都不再害怕了。仿佛一直以来控制着人偶的丝线已被悉数挣断,人偶开始自由地翩翩起舞。
看到这样的提诺明明是好事,可他总有种隐隐的不安感,好似那身体里的灵魂下一秒就会飞出去似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正走在回旅馆的路上。此时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一天,从决定出逃那晚开始算起,他们在外面已经度过三天了。
中午过后贝瓦尔德独自去附近的商店买了些生活必需品,购物袋里还有一份顺手拿的免费报纸。回到旅馆时提诺半开玩笑地问:“我在那上面吗?”他指的是报纸新闻。
这里有则报道是关于一个自.杀的人。据说那人站在七层楼顶准备往下跳,楼底的群众要么津津有味地围观,要么挑衅般冲上面大喊有本事你跳啊。然后那人就真的跳了,血溅得到处都是。
其实寥寥数百字的报道揭示不了什么真相,但贝瓦尔德看着那些词句,眼前又浮现出两天前提诺家里的场景来。他意识到,生命真的不是什么坚固的东西,像那样稍稍碰一下就碎得不成样子了。
“还没有。”他说。
没关系,快了。提诺悄悄地想道。
窗户朝着大海,夜晚来临时就能听见海浪一波接一波拍打在礁石上的声音。礁石是黑色,海浪是白色,而海岸身后却是不那么黑白分明的一个世界。
“贝瓦,有没有看见我的水果刀?”
“我没动过。应该是掉在哪里了。”说着竟当真一本正经地找了起来。
提诺发誓,就在下午——贝瓦尔德出门之前,他刚刚用它削过一个苹果。弄丢那把小刀的人此时还在上演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戏码。这可怎么办才好,提诺几乎有点舍不得他。
“算了算了,明天早上再找吧。现在先睡觉!”
他想起两人出逃前,自己在拖把和盘子碎片上都按了几个指纹,蘸血印上去然后用水稀释的那种。
他想起背包夹层中折皱的信纸,洋洋洒洒写满两整页遣词造句并不精彩的文字。
这样是不是可以把贝瓦尔德彻底排除在外了?
房间是双人床。贝瓦尔德面对着窗户躺下,几分钟后听见躺在另一侧的人翻了个身,同时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可以抱着你睡吗?今晚有点冷……”
“来吧。”尽管他保证那个晚上一点都不冷。提诺从背后抱住他,呼出的气息扫过脖颈,有些酥痒的感觉。
他没有出声去破坏这份和谐与宁静,只是回忆着:他们多久没有像这样亲密接触了?当年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都不曾靠得如此近。而像这样两个人同床睡却只是抱在一起,今后的人生当中也不会再遇到了吧。
在杂乱无章的思绪当中,贝瓦尔德睡着了。他睡得很沉,甚至连次日凌晨,身后人松开了环抱着他的双臂都不曾察觉。
提诺行至海岸边,缓缓走进海水中,向海那方游去。游得不远,却再没有回来过。
天即将破晓,已经抵达触不到底的海水上方。
张开双臂,任这具躯体下沉。
不知深渊尽头是否如表面那样纯白?
冰凉。浑身都被海的眼泪包围。初夏时的水无比刺骨。
但它将洗去一切罪孽与污浊。
继续下坠……
终将回归纯净。
逐渐被系住了呼吸,肺中开始出现灼烧感。
不知从何处传来悲伤的挽歌也在一点点消散。
海水模糊意识前最后一刻,那个念头突然涌上来:
如果可以的话,现在最向往哪里?
答案很明了。
地中海。
突然想哭,可是流不出眼泪。
眼前逐渐浮现出那副模糊的面孔。其实提诺从未见过他,每当想象他的时候,都会构建出一个与贝瓦尔德相似又并不相似的人。
他们会拥有同样的发型、同样的眼镜,同样如森林中湖水一般的瞳眸。但他眼中会闪烁着骄傲自信的光芒,那种光芒只存在于生活在普通却温暖的家庭中的人。
Eduard。Eddie。提诺好想呼唤他的名字。
我多么羡慕你,你知道吗?
——如果存在来世,请让我们都去到那样的家庭吧。我们求之不得的,普通平凡的家庭。
六点半,床头柜的闹钟准时将贝瓦尔德吵醒。很快他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另外那半边床空荡荡的,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可是,提诺呢?提诺去哪儿了?喊出那人的名字,收到的只有一片寂静。若是在普通情况下提诺不可能就这么出门了,他们连手机都没有……
就好像他最不愿意见到的那种事情,不是迟早,是很快便会发生。仅仅扔掉那把水果刀什么都解决不了。
海浪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像冲刷在空谷中的回响。贝瓦尔德此时的脑海中完全成了一团乱麻,平日的冷静荡然无存,他不知道哪里还能找到提诺。或许他永远都找不到了。
这样想着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门外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站在那儿,似乎已经等待很久了。
那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甚至可能还没有到三十岁。一头金发有些凌乱,但比不过脸上那两条浓厚的粗眉毛引人注目。
像是为了让贝瓦尔德更加清楚自己并不是在做梦,那人亮出了警官证。
“你是贝瓦尔德·乌克森谢纳?
“目前我们怀疑你与一起刑事案件有关,麻烦到警署配合一下调查。”
小城市的警署总是如此,昏暗且摇摇晃晃的灯光、冰冷的水泥地板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凉咖啡味道。除非必要,否则谁也不可能愿意在这样的建筑里久留。
柯克兰警官在讯问室门外来回兜着圈子,他脸上那两条粗眉毛差点拧到一起,看着很是滑稽。不过此时可没人有心思去笑。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接下了这个棘手的任务。那个叫贝瓦尔德的年轻人一整天下来回答的话不超过十句,其中至少有五句是无意义单音节。
算了,这点麻烦和以前的种种比起来不过是小事一桩……柯克兰重重吐出一口气,试图以此来说服自己继续心平气和地审查案件。从案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天,现场勘查完了、相关人员差不多都调查完了,甚至头号嫌疑人留下的遗书也已经鉴定过。就只差——
“A.K,过来看,有重大发现!”一个路过的同事招呼道。柯克兰凑过去,那人将手中的几张照片在旁边椅子上排开。“他们找到失踪嫌疑人的尸体了。”
现在天黑得迟,照片中光线足以看清一些细节。第一张先是笼统的全景,只能分辨出人迹罕至的海岸边有谁躺在细砂上;第二张又走近些,照出了那人的全貌,看样子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第三张、第四张,这些余下的都是特写,将骇人的事实在眼前展露无遗。少年的皮肤惨白,如雪、如纸,不见一丝血色。长时间浸泡在水中,四肢和脸部都起了浮肿,整具尸体丑陋不堪,嘴角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更是平添了几分诡异与阴森。
他想起几小时前刚刚看过这个名叫提诺·维那莫依宁的少年的证件照,最引他注意的就是那双眼睛。证件照倒有些久远了,好像是四年前或者更早,但模糊的画质也掩盖不住提诺惊为天人(至少柯克兰认为如此)的容貌。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从目光中能流淌出一整首明快的圆舞曲。
柯克兰知道,将那张证件照和如今面前这些现场记录联系起来的,不外乎又是无数家庭纠纷、校园矛盾和其他永无可能泄露的秘密。他办案也有几个年头了,对这种罪犯故事简直可以说是已经听到腻烦。可像这样的青少年,哪一个不给身边人留下撕心裂肺的创伤?——啊,果真,人与人的悲欢从来都不相通。
晚些时候尸检结果出来了,证实提诺是自. 杀。再加上他那封遗书和几个同学的证词,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条似乎已经形成:“自产自销”案件。只是还缺少最后一环,毕竟死者无法再开口讲话,他们也无从得知提诺弑.父的举动究竟该被判为正当防卫、防卫过当或是激情杀人。这直接影响到贝瓦尔德当前的身份,假如提诺是最后一种,那他便也有包庇罪犯的嫌疑;假如是前两种,那他不过就只是一个与好友旅行在外的高中生。
同事们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遵循疑罪从无的原则,判定贝瓦尔德无罪,并准备通知他的监护人来接他走。
柯克兰在自己的办公椅上躺了一夜,清早被电话吵醒时,并没有任何好脸色。
“你说清楚,什么叫溜了,啊?”他借着起床气朝对方喊道。
“柯克兰警官冷静点!我们这边接到通知之后就去那户人家里,结果房子已经空了,一个人都没有。我去问过邻居才知道夫妻俩昨晚就连夜逃跑啦……”电话那头肯定是新人,一大清早就活力满满的,柯克兰甚至猜测那人绝对有一头金发——看上去像大型金毛犬的那种。
等等,他走神都走到哪里去了?柯克兰连忙将注意力转移回通话内容上,此时起床气也因为刚才的想象而尽数消散,他说:“抱歉,请再重复一下最后那句话,刚刚信号不好。”
“啊,是乌克森谢纳夫妻逃走了,目前行踪不明。但据说这家还有个大女儿,在瑞典的那个什么什么医学院念书。你们有没有试过通知她?”
照目前这个形式来看,似乎也只能如此了。柯克兰揉了一把乱蓬蓬的头发,决定收回先前“自己对这种案件已经见惯不惊了”的想法。
——逃避责任的方式这么奇特的家长,他还真是头一次见。
他顺手叫醒旁边一个其实已被他吵得睡不着的同事去打电话,自己则走向休息室,贝瓦尔德估计还在里面睡觉呢。
出乎柯克兰的意料,当他推开门时发现年轻人已经醒了,垂着头坐在沙发上。
“醒得真早啊。”他寒暄道。
对方回答:“生物钟。”依旧是毫无起伏的语调加上极简的词句,和先前接受讯问时无异。
就该想到的,怎么还指望他能有多大反应。柯克兰在心中默默吐槽,又想起自己此番前来是要通知他,于是说:“你很快可以走了,你的家人会来接你。”
贝瓦尔德哦了一声,当柯克兰觉得他接下来不会再说什么准备转身离开时,却突然被叫住。
“警官,我想请问……”他顿了顿,继续道,“有提诺的消息吗?”
柯克兰的脚步停了一拍。“啊,这个嘛——”极速思考着究竟该道出真相或是用一个谎言掩盖,最终说,“他逃跑了,我们目前还没有找到。”
“……谢谢。”贝瓦尔德又垂下头。
柯克兰离开休息室,这一次没有再停留,倒不如说他无法再继续面对这个年轻人了。
后来警局安排他去处理提诺的遗物时,他却仍然挑了一些用假地址寄给贝瓦尔德。其中包括一张明信片,上面是略显单调的蓝天、海岸、阳光与沙滩,若没有背面的特色logo,恐怕没几个人会猜得出来这是地中海——西班牙那个叫“阳光海岸”的地方。
明信片当时就放在提诺的背包夹层,和遗书一起。如此看来这应当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吧。
包裹寄出去的第三天,柯克兰事后犹豫的老毛病又犯了。他问自己,那个年轻人究竟是否知道自己朋友的死讯?如果贝瓦尔德看过当地报纸,他很有可能知道;但他更有可能的是固执地逃避一切外界信息。
如此一来,柯克兰便是用一个 white lie 剥夺了他知晓真相的权利。或许他将永远都不知道,他最好的朋友已经在这个初夏死于冰冷的海水中,死后连埋葬的地方都没有。
那年六月,夏天结束了。明明才刚开始,贝瓦尔德的夏天却已经结束了。
醒来时宿舍窗外只有灰蒙蒙一片。这种天气大约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并没有任何转变的迹象。
贝瓦尔德费力地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锁屏上显示着日期与时间:周六,下午五点二十七分。竟然一觉睡到了这么晚,想着,却并没有动身从床上爬起来。
室友最近好像谈恋爱了,不常在宿舍里住,于是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独占这间房。正好给他一个呆在学校不用回家的借口。
话说现在是几月,六月吗。应该是六月,六月十二日。怎么感觉是个挺熟悉的日子?贝瓦尔德用迟钝的思维寻找着,在下一阵头痛来袭之前终于想起——是“那一天”,提诺消失的那一天。
……已经过去四年了。离开家时带走的合照仍然躺在钱夹里,充当着一切的见证者。有时他长久注视这张照片,想起十二岁那年的他们,然后就会觉得自己不配、不值得、不应该过上回归正轨的生活。
其实也不算“正轨”。三年前他并没有如约考入卡罗林斯卡医学院,而是来到这所平庸的大学;两年前他在姐姐的介绍下去看了心理医生,医院给他开过两种处方药,阿.普.唑.仑和安.必.恩;而当前他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瞒过姐姐——最近一次考试挂了三科,其他都是踩着及格线通过。
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雨,宿舍门铃也响起来,滴答滴答与叮铃叮铃混杂在一起,让他更加头痛。
门外是室友的声音:“贝瓦尔德,是我,托里斯。”
好样的。现在他没办法装不在了,非得下床去开门不可。
刚踏到地板上的那一刻,突然感到眼前的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紧随着接触到的就是冰冷的瓷砖。怎么回事。他单手撑着地板,先是跪坐,然后终于站起来,走到门边的短短几步路却比八百米冲刺之后更加疲惫。门终于打开了。
“我过来取个东西,碰巧手边没带钥匙,就,”托里斯说到一半音调突然转了方向,在他目光直视贝瓦尔德时。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看过贝瓦尔德的脸。
“你……还好吗?”他问道。
怎么了,我没事啊。贝瓦尔德刚准备回答,才察觉自己口干舌燥到什么程度。
这个回答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托里斯离开的时候也带上了门,房间重新回归寂静。贝瓦尔德坐回床上,脑袋昏昏沉沉的,记忆与现状激烈斗争间,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件未完成的事。很重要的事、被遗忘很久的事。
他要去找到提诺。对啊,他早该如此。
余光瞥见桌角的明信片,是不久前托里斯做扫除时翻出来的。正面是风景照,背面印有“阳光海岸·Spain”的字样,还写着提诺的名字。或许是他写的,或许是提诺自己写的,又或许是第三个人。他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只隐约记得当初明信片是装在包裹里送来,而包裹的寄件人是匿名。
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地中海沿岸气候,夏季炎热干燥、少雨。晚风从酒馆大敞着的窗户与门中撞进来。这儿和森林小镇里的酒馆完全不一样,贝瓦尔德想着,又点了一杯龙舌兰酒。
旁边坐了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年——或许大他两三岁——此时正旁若无人地念着某本书中的台词,左手捧书,右手极有节奏地在空中随着抑扬顿挫来回比划。青年应当是本地人,英文夹杂着浓重的拉丁口音。贝瓦尔德听见他念道:
“反正戏里的角色样样都有。他们活了一辈子,演完这出戏,死神剥掉各种角色的戏装,大家在坟墓里也都是一样的了。”
“……《堂吉诃德》?”贝瓦尔德本只是自言自语,却也被对方听了去。
“对呀,正是堂吉诃德。马上要开始排演这个戏剧,我就想着先来读读原著。刚才那句台词是我最喜欢的,你呢?”青年果然有着本地人一贯的热情,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
自己又是怎样回答的?好像脑子里仍是一团混沌的状态,随便应付几句了事。结账离开酒馆之后还在想,早知道就该在来这种地方之前多吃一片阿.普.唑.仑。
走在街道上,脚步连成的轨迹歪歪扭扭,时不时就撞上某个行人的肩膀。经过某个转角,闻到久违的海的腥咸味道。前面是一条长巷子,穿过去就能到海岸边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被坚硬的物体抵住了后背。紧接着是一个低沉的声音:
“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
抢劫。这是脑海中浮现的第一想法。看来他还没有被酒精和药物麻痹到完全失去分辨能力。下一步,他开始思考应对的方法。对方比自己更高,还带着刀具,似乎走为上计是最佳方案。
这样想着,他朝对方晃了个假动作,趁对方来不及反应时立即跑开。身上的钱夹不见了,但那人拿到钱之后应该就不会继续和他纠缠了吧……等等,钱夹里除了来不及用的五十欧元还有什么,好像还有旅店的房卡,以及,照片……十二岁那年的照片……!
双手不住地颤抖,贝瓦尔德转身往先前的方向跑去。理智在随着每一步而逐渐退散,他失去了所有想法,只剩下这一个:要拿回照片。不能弄丢它,绝对不能。
不能再失去提诺留下的痕迹……
沿巷的路灯被小混混砸坏过不少,仅存的几盏之一也时亮时暗,在墙角的那一小点光圈中,他看到了钱夹,正躺在砖块上,他连忙蹲下身查看。
幸好照片还在,幸好。他欣喜若狂,忍不住抽出这张差一点失去的照片多看了几眼。
可在他身后,抢劫犯并没有离开,而是逐步逼近。他当然不会注意到。
于是下个瞬间,脖子好像被什么洞穿。鲜血如同开了闸一般喷涌而出,溅在眼镜上、溅在照片上。照片中的提诺仍笑着,血液在他脸颊上绽放出无数妖冶的花,竟是前所未有的魅惑。
贝瓦尔德的手指还在发抖,他还在试图用它们擦去照片上的血迹。
弄脏了……
为什么,看不清了……
片刻之后,夜晚再次变得沉寂。巷子外的街道依旧人来人往,没有谁会在这里停留。
贝尔莉卡·乌克森谢纳来到了利勒桑的警署门口。接待处坐着一位金发粗眉毛的警察,在看清来者后明显有些惊讶:“……乌克森谢纳小姐?”
她也反应了几秒钟,随后想起:“您是柯克兰警官?”
“正是我。不知您此番前来是为何?”
“我想问一件关于提诺——就是四年前和贝瓦尔德一起逃来这边的孩子,关于他的事。”
柯克兰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请问,他的骨灰现在存放在哪里?”
柯克兰思索了一阵子,回答,“应该还在附近的那个殡仪馆。”接着他向身后的办公室喊了某人的名字,一名更加年轻的警察跑出来。“Alf,帮我值会儿班。”他对那个年轻警察说,随后又转向贝尔莉卡:“走吧,我带路。”
两人来到了殡仪馆,柯克兰向前台工作人员说明来意,报出提诺的名字。工作人员敲打着键盘找了一会,最后告诉他们:“很抱歉,我们之前进行了集中海葬,这个骨灰盒已经在那次被处理掉了。”
“海葬?”柯克兰的眉毛又差点拧到一起。
“哦,是这样的,按照规定,三年以上无人认领的,我们便会采用这种方式让逝者永久安息。海葬就是上个月的事,统一处理之前还贴过告示。”工作人员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两人只好无果而返。回警署的路上,柯克兰说:“太遗憾了,如果早来一个月就能取到——话说回来,恕我冒昧,您为何现在突然要取骨灰呢?”
“抱歉,原因暂时不方便讲。”贝尔莉卡扶正自己的眼镜。一阵清风吹动她的发梢,恍惚间,似乎看到路边盛放着分明早已过了花期的铃兰。
“幸福归来”吗,真讽刺。果真只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梦。
她只是想让那两个少年至少最后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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