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旁风

　　束莲生得苗条清秀，既不会抢了木庭素的风头，又颇能带得出门去。她还聪颖，恭顺，不论学什么一点便通，却又丝毫没有聪明人的那份桀骜。

　　这样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原本是要被卖与青楼培养成名妓的材料。

　　束莲知道是木齐礼重金买下自己，才让她得以逃脱厄运，因此对于木家更是感激不胜。

　　木庭素与束莲已有了好几年的情分，因此早已亲密无间。当初就是束莲在外为木庭素暗中打探崔珩的喜好，让她能够一击即中。

　　自从木庭素嫁入了曲水候府，束莲的吃穿用度也跟着受了提拔，眼瞧着已经跟那些王府里的使女们没什么分别了，比那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们都要更有气派。

　　木庭素还告诉了束莲梦鸾散的秘密，以便在那张士为对束莲图谋不轨的时候，让她有法子加以应对。

　　主仆二人已经一心一意到了这样的地步，自然是无话不说了。

　　那夜束莲帮木庭素换下那身湘妃色的衣裙，那料子在烛火下细看，抖动时更如流光溢彩，让人挪不开眼。束莲摩梭着衣料，不禁暗暗赞叹。

　　“小姐，你今日穿这身湘妃色的衣裳，当真是极好看的，也难怪那司徒家的世子竟然如此把持不住。”

　　木庭素淡淡一笑。

　　“好看不好看，不光要看形态，更是要看神韵。”

　　“小姐的意思，束莲不懂。”

　　“你可还记得我曾经托你去打听过的章华王府中世子，崔珩？”

　　束莲点头。

　　“我当日若是穿了这身行头去见他，你觉得会怎样？”

　　“小姐穿湘妃色极美，崔家世子必定为小姐神魂颠倒。”

　　木庭素摇摇头。

　　我当日若是以这身衣裳去巧遇他，他必定不会多看我一眼。”

　　“这是为何？”

　　“章华城里长大的男人，见惯了锦衣玉袍，胭脂粉黛，正如这富贵人家，天天的燕窝鱼翅，吃在口中，已经不知道有何分别。如此下来，再好的东西，也有腻烦的一天。”

　　束莲点点头。

　　“小姐说的在理。那么克焉王家的世子，又为何喜欢小姐这身装扮呢？”

　　木庭素垂眸一笑。

　　“克焉城虽然富庶，却因克焉王醉心兵术，不喜奢华，因此是出了名的朴素。这克焉城里长大的男人，自幼只见过质朴英气的女人，对于这艳俗的华服和妩媚娇嫩的美人儿，最是不能拒绝。”

　　束莲咧嘴坏笑一声。

　　“小姐，束莲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稀为贵’！”

　　“就你最机灵。”

　　“那么保世子呢？我觉得他看小姐，倒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呢！”

　　木庭素作势假意打了束莲一巴掌。

　　“就你小嘴叭叭儿的会取笑！看我教训你！”

　　“哎呦！小姐，束莲可不敢了！我只是说句实话呀！”

　　烛火映照下，木庭素的脸颊似乎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他呀……他跟旁的男人，都不一样……”

　　木庭素进宫以来，还从未见过芮皇后。

　　一来是皇后每日不仅要料理后宫事务，还要替扶不上墙的病皇处理国事，因此除了睡觉的三个时辰，剩下的时间都是一刻不停地忙着。

　　二来就是姬太后一向恪守老祖宗的规矩，不喜后宫干政，因此与芮皇后不睦已久。

　　这病皇也着实依赖芮皇后，若是没有她在身旁，自己是连奏折都不敢翻开的。若是有谁说皇后不得干政，他便第一个不同意。

　　正因如此，他与认为妇人家应该恪守本分的生母姬太后之间，亦是起了嫌隙，并不常去探望。

　　为了做做表面文章，芮皇后每日谴宫里的方嬷嬷去向太后宫里送茶问安，而太后则谴宫里的张嬷嬷前去受礼。一来二去，两人已有半年多没见上一面了。

　　长久下来，宫中和朝上都不免有了闲话，因此在木庭素进宫八个多月的时候，芮皇后终于带着各式的新鲜春日茶点去了姬太后宫中问安。

　　由于姬太后不高兴她去，木庭素进宫以来，一直也没去向芮皇后请安。而以她的身份，若是没有太后派遣，还是见不上皇后的。

　　木庭素一直以来，对于这位铁腕掌管前朝后宫的皇后，始终充满了好奇。

　　太后宫中不知何时就会有各个王府侯府中的世子们前来问安，木庭素在这里，真是一天都不曾懈怠，每日都是精心装扮了的。

　　近几日恰逢春雨缠绵，木庭素也打扮得颇合时气，着一身湖绿色衣裙，素白的暗花锦缎腰带，脸上画着梨花泣露的妆容。

　　这梨花泣露妆颇为精巧，是取了银粉点缀在眼睑上下，配上清淡的妆容，看着仿佛双眸含泪一般惹人怜爱。

　　为了衬这妆容，木庭素特意让侯府专用的工匠用张士为新婚时送给自己的几颗水晶做成了泣露簪。

　　这是一朵浅绿色的绢花，下面挂着长短不一的三串透明的水晶珠子。珠子相互碰撞，声音甚是清脆动人，映着美人眼角边闪闪的泪光，可谓一绝。

　　这只绝妙的簪子是木庭素入宫后绘了图，托人带回府中让工匠打造，又带进宫来的，张士为本人还不曾有机会一饱眼福。

　　倒是来太后宫中问安的许多锦州城中最炙手可热的世子们，先被它勾了魂儿去。

　　芮皇后来时，宜州王司徒珂的孙子司徒玉棋正陪着太后逗鹦哥儿，木庭素侍奉在旁。这司徒玉琪虽是庶出的，却是司徒珂唯一的孙子。

　　这司徒珂是先皇唯一一个嫡出的弟弟。先皇的母亲是昂诸国长公主出身，又是嫡出，身份贵重，因此便将这个不学无术的小儿子也封了个有三千家兵的末流王爷，赏了块面积虽小但土地肥沃的风水宝地宜州城，并允许不必守土。

　　司徒玉棋原本也不必常来侍奉太后，只是年前随母亲来宫里给太后请安，立刻就被那日木庭素的红梅妆给勾了魂去。

　　自那以后他便突然孝顺起来，三天两头都在及太后宫中尽孝。

　　他今年只得十一岁，却已经懂得了女人的绝妙之处，一得空就跟在木庭素身后垂涎不止。

　　芮皇后进来的时候，那司徒玉棋正一手逗着鹦哥儿，眼睛却盯在泣露簪那三串水晶在木庭素雪白的脖子上投下的光影上面。

　　芮皇后鹰一般的眼睛立刻便识破了少年的这点小心思，却并不点破，只是把目光放在一旁这个少女身上。木庭素虽然竭力在皇后面前做端庄姿态，却仍然难掩娇媚。

　　“这可就是曲水候张士为的续弦夫人吗？生得当真水灵。”

　　木庭素低眉垂眼，气也不敢使劲出一声。

　　“妾身木庭素，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你还去太后身边侍奉着就是，不必再这里拘礼。太后她老人家近来气色看着不错，可知是你侍奉得力。”

　　“谢皇后娘娘。”

　　姬太后原本一言不发，现在缓缓从胸中吐出一口气来。

　　“皇后已半年多不来这里探望，怎会知道哀家近来气色有何变化？”

　　芮皇后不急着作答，先朝司徒玉棋看了一眼，随口打发道。

　　“你先回去吧。堂堂男儿，不肯用功，倒是知道成天的往后宫里头跑！”

　　司徒玉棋应过，垂着头拖着手退出去了。姬太后的面孔随即拉了下来。

　　“皇后一年到头也不来哀家这里一次，如今别人要来孝敬哀家，皇后都要管吗？”

　　皇后仍然心神平静，话语也不急不徐，威严中含有冷漠。

　　“太后本就有心悸病，御医说一定不能惊着扰着。少年活泼，怕是他们要惊扰了太后。”

　　“就是常来扰了哀家，也好过那些总也不知道来的。”

　　“太后知道前朝政务繁忙，皇帝身边不能没有个体己人，妾身实属身不由己。”

　　姬太后一声冷笑。

　　“皇后既然知道前朝政务繁忙，就不应该总是在旁打扰，反而耽误了皇帝！前朝之事，本就不是我们妇人家应该过问的。你既身为皇后，只要替皇上料理后宫事宜便好，不要去管那些自己不该管的，反叫人生出闲话！”

　　芮皇后饮一口茶，放下茶盏，讲话仍然不急不徐。

　　“太后是了解皇帝的，皇帝确是得有人在旁分忧……”

　　“你此话竟是何意？！一个女人家，朝堂上的事情，又能懂得什么？！这些事情，若是没有你总在一旁碍手碍脚，皇帝自己便也办得！”

　　“太后且不必动气吧。”

　　“你自从进了王府，直到如今做了皇后，一直是你主理后宫事宜。这么多年了，妃嫔中竟无一人诞下皇嗣，这在你已是大大的失职！现如今你反倒胆敢把心思用在前朝，让皇帝惹群臣非议，你该当何罪？！”

　　芮皇后本又伸手去拿茶盏，听太后提到皇嗣一事，半盏茶在手中一抖，险些泼了出来。不过她用不了一秒钟便平复了情绪，脸上仍是看不出任何思虑的平和表情。

　　“皇帝妃嫔众多。我当年嫁入王府时，皇帝仅得两房侧妃。我深知身在后位，责任重大，十年间举办选秀五次，现如今后宫已有八十余人。皇帝与太后福泽绵远，现今后宫充实，皇嗣必定指日可待。”

　　半年多以来第一次见面，婆媳两人不欢而散。

　　回宫的路上，芮皇后只有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才敢露出一点苦笑。

　　她虽知道姬太后只是护子心切，却也忍不住地责怪她生养出了这样的儿子，如今又来难为自己。
　　女人干政……当年她的母后就是一手将年幼的弟弟扶植起来，令国家前所未有的强盛兴旺。而如今自己做的也甚好，既然如此，干政又有何不可？若是放手叫一个连折子都不敢批阅，上朝讲话都声细如蚊的人去治国，又怎会有好结果？

　　而皇嗣一事……又有谁知道，这后宫的妃嫔，就连皇后她自己，都仍是完封未动呢？就算是知道，又有谁敢把错算在皇帝头上？退一万步讲，哪怕他不是皇帝，这自古以来只有人责怪不下蛋的母鸡，又有几个会想到在男人身上找问题。

　　芮皇后又想到，自新婚以来一直在太后宫中侍奉的新妇木庭素，说来也是一直未能有子。她这样一日一日在太后宫中，必然是无法得子的。

　　不过一想起曲水候张士为那副样子，芮皇后却又替木庭素松了一口气。这么一个玲珑剔透的秀丽少女，当真不应该给张士为那样的老油头子糟践。

　　说到底，这天下到底还是男人的天下。纵然她们出身皇室、贵族，也仍然逃不过身为女人的这套枷锁。

　　芮皇后一边为木庭素感到惋惜，一边有感于女人无可反抗的命运，神思恍惚地刚刚回到宫中，还未曾在榻上坐稳，边疆上报兵变的急报就送到了。

　　此次边疆兵变，说来颇不寻常。

　　这其中没有任何的权谋纵横，纯粹是一场由任性的懦弱而引发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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