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福记

　　回到黎家的时候，晚饭时辰已然到了尾声，黎祥则依旧不见身影。
　　黎婆子忙前忙后的收拾着饭碗，见傅堂这会儿才回来正要念叨一句，就在瞧见傅堂身后微微躲避着的红裳少年时疑惑道，
　　“这是……”
　　察觉到身后少年不自觉缩了缩身子，傅堂向前迈出半步挡住黎婆子的视线，
　　“婶子，这是我朋友，遇到点事，今晚住一晚上。”
　　饶是黎婆子素来迟钝也察觉到不对劲，傅堂在余庆镇人生地不熟的，哪儿来的朋友？
　　才想再问两句，却是黎显从厅堂出来打发走了黎婆子，
　　“娘先去忙罢，我同傅大哥说。”
　　既然黎显都这么说了，黎婆子也就不再追问，只叮嘱道，
　　“傅小子，你的饭我收进橱柜里了，你待会儿自己去端就是，千万不敢跟阿祥似的不吃饭，要伤身的。”
　　黎婆子说着又瞧绛霜一眼，
　　“只是不知道你朋友要来，没煮他的份儿，锅里没剩下的了，你看给他拿点铺里的点心垫垫行不行。”
　　傅堂点头谢过黎婆子，
　　“能行，麻烦婶子操持了。”
　　“倒不是甚么值得称谢的事儿，就是你这朋友瞧着也太瘦了些。”
　　身上也破破烂烂的，像个无处可去的。该不会以后要住在黎家吃黎家的粮罢？
　　见黎婆子仍盯着红裳少年半天不走，黎显上前解围，
　　“娘早点忙了便去睡罢，这几日铺里全劳娘操心，该多休息才是。”
　　“诶，娘晓得了。”
　　得了黎显关心，黎婆子笑的眼也眯起，哪里还在意别的事，端着碗筷便离去了。只是一路上仍不住回头瞧几眼那红裳少年。
　　少年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不自觉垂了垂眼。将少年举动收于眼底的傅堂拉住少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等我一下。”
　　这话却是对着欲言又止的黎显说的。
　　黎显沉默着点了点头，只是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止不住心头涌起的担忧。
　　接下来，可要怎么办？
　　虽然一时昏了头跟着傅堂回了黎记，然只是经过适才短短的几息功夫，绛霜再次后悔起来。
　　什么时候他也会在意别人眼光了，明明就是个厚脸皮的。
　　绛霜讪讪的摸了摸鼻尖。
　　傅堂将坐立不安的少年带到床边。
　　绛霜却是不愿坐下，结结巴巴道，
　　“我身上脏……”
　　“不要紧。”
　　傅堂手上施了力气，将少年按坐在床上，自己转身出去却是没过多久便端了满手回屋来。
　　有粥有小菜，还有一碟点心。
　　“喝罢，还热着，倒是不烫手了。”
　　傅堂将碗塞进少年手中，绛霜捧着热气腾腾的粥碗，瞧着暌违已久的白嫩大米，喉结不住上下滚动，腹中锣鼓大鸣几乎要闹翻天，哪里还能有心思再想别的，当即握了勺子便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巴掌大的一碗粥，眨眼间便没了三分。
　　虽然不是甚么好米，粥也并不浓稠，绛霜吃起来仍旧满足不已。直到一碗粥下腹，绛霜才有了气力想起来这粥本该是傅堂的晚饭，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
　　“对不住，我……”
　　“不打紧。”
　　傅堂止住少年的歉声，将筷子并齐放在少年手里，
　　“本该让你吃饱，只是你这几日只怕吃饭不规律，忍饥挨饿反倒成了常事，一口气吃太多伤胃，今天先将就一下。”
　　绛霜虽然仍觉腹中空空，却也知傅堂是为自己好。何况刚刚他才把人家的晚饭吃了个一干二净，哪里会不应。
　　“灶上已经烧上热水了，你且先睡一会儿，待会儿我回来便能洗漱。你先换身衣裳休息一会儿。”
　　傅堂翻出一身短打放在床上，又点上一盏油灯才算完，临走前仍不忘细心的将门窗掩好。
　　对他这种人，也未免太过体贴。
　　绛霜扬着笑将男人送走，直至屋门关紧才松懈下来，木楞着面容仰倒在床板上。
　　这是要去和东家商量他的去留罢。
　　支在床板上的手不由得攥紧，艳丽的眉眼间也蒙上几许阴影。
　　就算是暂住一个晚上，只怕东家也会不满的。果然他不该昏了头让男人收留自己。
　　尤其是这样实心眼的好人，只是同情他也就罢了，万一是个对他动了心思的，只怕到时候离开时还要扯出许多事端，凭的麻烦。
　　仰视着房梁的绛霜吐了吐舌尖。
　　他可真是个坏到骨子里的贱人。
　　就是没蹿个头失了雌雄莫辨的姿色，也会因为这副蛇蝎心肠被丢出来的罢。
　　绛霜翻了个身，凝视着潮朽的墙皮出神。
　　不知道那人现在在和东家说什么。该不会和东家吵起来罢。那人不知讲话婉转为何物，又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直愣子，别惹怒东家丢了活计才好。
　　他只要今晚能有个容身之所蜷曲一晚，明天就又能厚着脸皮在镇上东混西混的混些吃食了。
　　所以，不必要为他太过上心的。
　　僵硬的唇却是又忽地一扬。
　　不过，照那人的性子，只怕没法儿放着他这样的可怜人不管罢。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的。
　　绛霜垂了眉眼，唇边漾起一抹笑。
　　明天天不亮便起床离开罢，趁着自己还良心未泯。如果是个跟他半斤八两的浪子，倒是还能心安理得的蹭些吃喝。
　　许是太久没有睡到床铺，许是屋里太过暖和，又或许是难得吃口热的生了倦意，饶是绛霜思绪纷乱，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却也敌不过睡魔侵扰而沉沉睡了过去。
　　朦胧间，绛霜仿似感觉到脚上不合脚的鞋子被一双温柔的宽厚大手褪下，露宿多日而冻出青色的双脚被小心捧住放进融融的热水中。
　　大手极尽仔细将少年的脚握在掌心，撩起热水擦拭过每一处肌肤，洗去其上每一处脏污。脚腕则被男人小心捧在掌心，拿热帕子敷过几番。
　　唔——因为他蹿了个头，手腕脚腕处都露在外面一截儿，所以先前的晚上冻得尤其难受。现在却被珍而重之的捧在那双大手的掌心，暖乎乎的慰贴极了。
　　是谁？是谁在握着他的脚？
　　是他么？
　　混沌的思绪隐约显出一个人的面容，名字到了嘴边却是怎么也念不出来。
　　对了，还没问他的名字。走之前得记得问才行。
　　不过那双温暖宽厚的手上捧着一对三寸金莲才当得相配。捧着他这么个男人家的大脚，只怕是煞风景的很罢。
　　少年努力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仿似睁开一道模糊的线，瞧见面前一个男人正垂着头，再认真不过的拿热巾帕擦拭着他的身上，所过之处冰冷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安的暖意。
　　可待绛霜想再睁开几分努力去看清时，面前却又显出模模糊糊的虚影。
　　如此挣扎几番，少年早已没了气力复又熟睡了过去。
　　傅堂从肩上拉下棉布，仔细擦干少年的身子为其换上衣衫。
　　太大了。
　　或者说，是少年太瘦了。
　　傅堂皱眉看着少年身上松松垮垮的衣衫，再打量一番换下来短手短脚的红裳。
　　该说是青年了才对，明天去给他买身新的罢。
　　傅堂仔细将被子拉上掩好在睡得七荤八素的青年身上，小心收拾了水盆巾帕，这才轻手轻脚的躺在他的身边。
　　春夜倒寒，或许是察觉了寒意，青年翻身依偎在傅堂身边，蜷起身子汲取着身旁人身上传来的温度。
　　接触到青年的一侧肩膀瞬时僵硬。在黑暗里犹豫了许久，傅堂终于侧过身子小心将青年揽入怀中。
　　揽着青年纤细的身骨，唇线软化，轻声道，
　　“做个好梦。”
　　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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