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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德里夫特公爵夫人
德里夫特邸花园位南,住宅朝北,即使阳光已经包围了整个兰瑟斯顿城,宅子里的人们依旧会认为窗外是乌云压境。科尔文.德里夫特被马车拉着来到西城,往德里夫特宅过去。
马车里和室内一样暗无天日,他一语不发,只是等待着从被关在一个匣子到被关在一个箱子里。
马车停下,科尔文从马车里落到地面上,归约翰.德里夫特公爵所有的宅邸耸立在他眼前。家仆为他开了门,他走进去,任凭阴影掉在身上,没和见到的任何一个人说一句话。
“科尔文少爷,公爵夫人半小时以后过来。”执事西蒙如是说道。他四五十岁,棕发黑眸,靠这张具有典型特征的平民面孔和一肚子精明得了约翰.德里夫特公爵信任有二三十年。
“我知道了。如果她回来,请告诉她我在书房。”身上大衣到了老女仆苏珊的手里,科尔文如是回答着,向楼上走去。
他这么多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不管在外面的语气如何昂扬激烈,只要一进德里夫特邸大门,就得向这里的所有其他人一样语言简洁,语气平稳,越苍白而缺乏感情越好。
苏珊没有再说话,科尔文便知道约翰.德里夫特公爵没有回来,书房里十有八九空无一人。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一阵失望又袭上心头。
他向上走去,皮鞋底接触地板时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就像一个教养良好的客人叨扰身份地位高于自己的大人物的宅邸时那样。
到了三楼,钢琴声横冲直撞地狂奔出来,尽管弹奏的是和这栋宅子一样高贵的古典乐曲,听上去却像是在逼每个外人离开。
科尔文便又放心了:海莉.德里夫特小姐在房间里,她不会出来,他可以用不打扰她联系为借口和她错过去。
他朝左走去,越向左耳边越是一片寂静,好像他不是走在自己家中的走廊里,而是在不断往一片海洋的最深处进发。
雕花橡木门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在门前站了几秒,确认书房里一定没有人,然后就把门推开。
很不幸,他这一次失算了,因为他的小弟唐纳德.德里夫特少爷,一个金发碧眼、长相出色、有些头脑、一举一动皆合乎规范的十三岁孩子正坐在椅子上,看一本弗洛斯特语书。
“哥哥?”唐纳德立刻合上书,把它放回书架里站起来,把语调稍向上提一点,以此来表示疑问,“我马上出去。”
“不,唐纳德,你没必要这样。”他一说完,科尔文就客客气气把这句正中他下怀的话轻轻一推,让它到了他们视线之外的地方,“母亲还有半小时回来。”
唐纳德欲言又止,嘴唇稍稍张开,却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和未来的德里夫特公爵都没说话,片刻之后才又回去,把那本书又拿了出来。
科尔文随便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因为如果他只是坐在这里而不阅读一个字,唐纳德一定会感到奇怪。
他坐在离唐纳德很远的地方,尽管看上去是在低头读书,实际上只觉得身边每一寸空气都在压着他。他仍旧在注视书本,只是根本无法集中精力,连这本书的名称都说不清。
科尔文.德里夫特活了十九年,去南部生活了两年,去东城生活了两年,在这里待了十五年。即便如此,他还是对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感。
十九年过去,他依然怀着一种可以称得上可笑的恐惧感:只要和被艾达.德里夫特公爵夫人毁坏、扭曲、分割成碎片的人待在一起,他就会没有来由地害怕,想要逃离,就像德里夫特公爵夫人坐在他身边一样。
时间正一秒一秒流走,科尔文没和唐纳德说一句话,因为在这里家庭成员之间严禁相互打扰。
他机械地翻动书页,象征性地掠过一行行文字,全然不知自己读了什么。当西蒙走进书房通知他们德里夫特宅的女主人已经回来时,就像冷到极点时会感到热一样,他竟一瞬间松了口气。
唐纳德开门出去,科尔文走在他后面,因为公爵夫人在楼下,他们不担心她会记住这一个差错。他们走到楼梯口,海莉一闪身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只是让她先行。
他们没说一句话,这是德里夫特宅的规矩。科尔文踩着楼梯下降,皮鞋底接触着大理石地板。
他几乎可以透过脚下的镜面看到自己的脸。他们已经进入饭厅。周围依旧是安静的,男仆沉默不语,女仆缄口不言,他们即便反常地想要说话也决不能开口。
按照惯例,科尔文在德里夫特公爵夫人身边坐下,在一只紫黛色的狼身边远望对面可以放风的囚徒。
艾达.德里夫特公爵夫人身材高大,躯干细瘦,像一株原本可以长出粗枝,却被压制着变成一根长柴条的橡树。她生着枯叶一样的头发,只可惜并没有一只灵气的蝴蝶愿意混入其中,好让人们多一分抬起头来仔细看她的勇气。
她有一双奇花异草般的眼睛,颜色处于灰和蓝之间,因此看上去自然有冰冷与空寂间的中间色彩。这双眼睛是一道精致而无懈可击的面纱,足可以把她脸上别的显著特征全部遮掩,只让人记住这一双眼睛,以至于对她是臭是美根本说不出个之所以然。
就像她自己个性中有着非凡的毁灭天赋,从而让人只记住这最大的污点,而把其他大大小小的黑色全部隐去了一样。如果这一点并不会让人恐惧的话,如此手段倒也称得上高明。
德里夫特宅的餐桌窄长,上铺苍老的白餐巾,好让全套的银餐具有舞台闪光。这样的素色能让盘中的一切食物展示自己,又能悄无声息地抹去它们的鲜活。
德里夫特宅招待客人的所有佳肴看上去都是几千年前暴君待客的上品——从前的暴君都是独自饕餮暴食美味,却把顽石放入贵宾的盘中。然而德里夫特宅的主人暴行更上一层,一视同仁也更上一层,他们简直要对此致意了。
德里夫特公爵夫人没有说一句话。菜一道一道端上来,盘子一个一个撤走,穿黑衣的仆人们进进出出,像黑燕子那样行动敏捷,直让人连他们的脚是否真正沾到了地面上都看不清。
科尔文一直沉默着,只是拿刀叉分割盘中餐,然后吞食下去,尽管他并不知其中滋味,一套动作倒是符合规矩的漂亮。
海莉的话是对的,德里夫特家族宅邸本质上只是德里夫特大鬼宅。
他能感觉到德里夫特公爵夫人的眼睛停在他身上,好像他自己也是一道菜。德里夫特公爵夫人自然是钟爱他的,她除了他之外并不喜欢这栋大宅中的任何一个人,可他宁愿事实与之相反。
主菜刚端上来,海莉.德里夫特小姐便一抖深棕的衣裙立起,像夜莺似的站着,像夜莺似的说话:“请恕我先离开,母亲。”
她的声音好似声音尖锐的八音盒。在她称呼那个与她面容相似的女人时,科尔文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手狠狠地抓了一下裙摆,宛如一只四十岁的鹰要拽下自己陈腐的羽毛。
艾达.德里夫特只瞄了一眼她,随即低下头继续进行咀嚼和吞咽的工作。在她看来,提起自己长女的名字和与三女说话都是耻辱,这一点任谁都能察觉出来。
见她不说话,海莉就径自离去了。与德里夫特公爵夫人不同,至少从背面来看,人们还是有勇气注视她颜色如死去枯叶蝶蝶翼的头发,以及在上流社会少见的棕衣。
她一走,公爵夫人像拔去了个眼中钉一样,开始审视起这两个她的孩子。她眼睛一转,两道寒霜落在西蒙的身上:“请告诉我今天的日期,西蒙。”
“今天是十一月十三日,夫人。”西蒙低头说道。
德里夫特公爵夫人又把目光转回去,这回感觉到凉意的人很显然变成了科尔文:“请告诉我兰瑟斯顿大学本月月测的日期,科尔文。”
“月测日期是十一月二十日,母亲。”德里夫特公爵夫人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月测日期是每月二十日,他已经能想到,她接下来一定要表示对他的不满了。
“原来你知道啊。”德里夫特公爵夫人依旧紧盯着他,“那么为什么你在十一月一日还去参加宴会,十一月五日还去参加舞会,十一月十二日还和肯尼斯.普莱什斯在梅普尔咖啡馆待了三个小时还多?”
“我知道错了,母亲。”科尔文把这句神通广大的话语搬出来。
他进兰瑟斯顿大学后第一次回家时就无意中看到过,德里夫特家族的家传魔法手稿里有能随时监测人位置的咒语记载。以艾达.德里夫特公爵夫人的天赋和愿望,她一定可以在三十分钟内习得这种法术,然后在十五分钟内用到他身上。
“我知道你会说这句话,科尔文。”她把语言夹在一声冷笑里暴露出来,直接扎在科尔文的心上,“我知道你每天在哪里,在干什么,所以你仍然不知悔改吗?”
“请不要这么说,母亲。”唐纳德忽然开口,神色依然波澜不惊,“我相信二哥是惜时如金且热爱学习的人,他所做的不过是为了维持基本交往的正常手段,我想我们对此谴责过多并不是十分恰当。如果您认为我言过其实,就请看十号那天。戴尔蒙德侯爵是二哥的朋友,并且邀请二哥在那一天去到雷克菲尔德,但二哥婉言谢绝了,这不就说明了二哥不会因为沉迷享乐耽误学业吗?”
他这个德里夫特家族最小成员早已察觉到,女主人的这种行为并非出于想要严格管束科尔文,而仅仅只是因为她想要控制科尔文。科尔文永远不会明白这一点的,他知道,也不打算点破。
这顿饭终于进行了下去,并平静地收了场,科尔文马上去到公爵夫人的卧室,唐纳德则立即离开,只留科尔文独自应对险境。
公爵夫人的卧室陈设简单,颜色得体,满目都是贵族所喜欢的色彩,平心而论却无法让任何人觉得愉悦。用人打开了门,他便进去,这种情况下容不得他说不,他也并没有这样说。
科尔文一迈进这里就感到眼前一黑,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满心恐惧变成汗珠从脊背里渗出。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体面的深棕色套装下究竟藏有怎样带伤痕的丑陋的肌肤;也只有他自己清楚,当他走入这个房间时那些旧伤疤是怎样的隐隐作痛,折磨得他无法冷静,甚至无法维持住表皮上的淡然。
“说吧。”只听咔嚓一声,门被从外面锁上,就像十三年前的那一天一样,“你为什么要在她死的那天请假,科尔文?”艾达.德里夫特从来不说瑞秋的名字,科尔文早就知道。
“因为我无法从悲哀里拔出身,母亲。”他尽量平静地答道,偷偷望向窗外。公爵夫人的窗户靠近花园,只要在玻璃上施点魔法,任谁都能站在这里一览无余房间里的情况。
“她是我们的耻辱,你不该这样。”
“可是,母亲。”他直视着她,一字一顿地开口,“您可曾想过,瑞秋是您的女儿,我的姐姐。”
“我到现在还在后悔生了她这么一个懦弱的女人。”艾达.德里夫特的语调不容置疑,一片面露凶相的海洋和一阵狰狞微笑的风暴正在她的面孔下翻腾。
“母亲。”科尔文站起来,缓慢地呼吸着,双手紧贴着身子,“您可曾想过,您所说的这句话会让您在临终的床榻上灵魂不安,悔恨不已?”
“你错了,科尔文,这绝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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