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无情

　　曾经我以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没有什么东西是对错不能够判断的。后来，我又学了一个词“存在”，它没有意义，也不需要意义。对错不能将它划分，好与坏也不能将它定义。它是这个世界最本质的东西，至今不受伟大的人类左右。
　　而灵媒，则是存在的一种。
　　在陈山禾的头七那天，林老大带着我和妈妈，同陈山禾的家人一起，驱车去了一个神秘的地方。山路崎岖陡峭，路边是各种高大的林木，车开到最后，只能在泥巴路上缓慢前行。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要去野营，但是并没有见他们有带什么帐篷和食物。只有几袋子点了红心的碗糕，和一大摞金纸。车不停的颠簸，众人神色都十分严肃。陈山禾父母的脸色，比起前几天，已经好上许多，但是情绪依然低落。
　　车最后停在一个小村子的香宫前。
　　陈山禾的父母，取出一份碗糕摆在香宫的香案上，点上三支香，又在金炉里烧了几沓金纸。我们就在一旁看着。等他们在将这一套仪式进行完，才跟在他们身后对着香宫的神佛虔诚的鞠了三躬。
　　陈山禾父母走在前头，我们三人紧紧地跟在后面，在破旧的村里转来转去。村子人不多，但是分得很散，房子像是梯田一样一层一层，错落在山腰上。陈爸陈妈其实对这里也不熟，只是听长辈说过这地。泉州山里的灵媒不少，但是这一处的尿骚味最重（最灵验）。按照风俗，头七这天，家属都会去找神（托神婆）与死去的人做一次谈话，看看有什么遗愿，有什么生前来不及说的话要说。但是大多不孝子孙，最关心的还是老人家仙逝前有没有私房钱没交代清楚。
　　最后，我们在村子边缘一座不起眼的小平房停了下来。这个平房与其他房子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院前竖着一座高大的金炉。
　　平房的大门敞开着，似乎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拜访这里。
　　平房里的结构简单宽敞。大厅影壁下，供奉着观音和土地的神位，和普通家庭并没有什么差异。但是侧房则是令一番天地。三块八仙桌并排在一起，桌上贡品琳琅满目，六根忽明忽暗的蜡烛排成两列，香灰落满香案。巨大的檀香木神龛里，摆着十尊凶神恶煞的神佛。后来听人说，那是十殿阎罗。而给我印象最深的，则是房间里弥漫的浓浓檀香味道。
　　神婆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皮肤黝黑身材敦实。手里拿着三大串血红色佛珠，她的手指相当灵活，节奏也极好，佛珠在她手里像鱼一样游动。见我们进来，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脸相迎。如果不是后面看她神灵附体的模样，我一点都不会把她和那恐怖阴暗的神婆联系起来。
　　陈爸爸和陈妈妈，将那碗糕供奉在香案上。点上三支香，举过头顶，跪倒在十殿阎罗的神像前，身体伏地，极为虔诚。之后又到院前的金炉里烧了几沓金纸。在走完这一通流程之后，神婆才从陈爸爸的手里接过陈山禾的生辰八字，和入土时分。
　　神婆让我们坐在神龛前方的小凳子上，她自己则坐在神龛的一侧，双手叠放在八仙桌上，嘴里念念有词，那种柔和而含糊不清的咒语，就像在哼唱某种歌谣。（唱歌最初的形式便是念咒，咒文便是歌词）她念着念着就将整个头埋进臂弯里，像是睡着了一样，悄无声息。
　　过了片刻，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是泪眼朦胧。手臂也摆出一个怪异的姿势，仿佛她的手里抱着什么东西。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你们辛辛苦苦养我这么大，我却没能孝敬你们，是我不孝。”神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那个架势那个体重，几乎要将地砖磕碎。
　　我一脸茫然，怎么这个阿姨对着陈爸陈妈就喊起了爸妈？我再转头一看，陈爸陈妈已经泪眼朦胧，情难自控。
　　陈爸上前去，将神婆扶了起来，强忍泪花，哽咽地说道：“爸妈不怪你，是爸妈没那个福气。你在那边还好吗？缺不缺东西？有没有人欺负你？”
　　“我没事。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和妈妈，就希望你们能趁年轻，再生个弟弟替我孝敬你们。”
　　“你放心。我们会的。我们就担心你在那边被人欺负，钱不够花。”
　　“够的够的，你们烧得很多了。”
　　“那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喜欢什么你就说，上次你想要买的那个mp4我回去就烧给你。”
　　“我没什么心愿。我就希望你们能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为我伤心了。”
　　陈妈一直在旁边静静地流泪，拳头攥得紧紧的，仿佛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神婆走了过去，紧紧地抱住陈妈说道：“妈，我就想吃你做的萝卜咸饭，多加几块炸到脱油的三层肉，行不行？”
　　陈妈失声地点点头，将神婆紧紧搂住。
　　“对了，妈。少放点葱头，我不喜欢吃葱，你这次就不要逼我吃了。”
　　“好……好，好。”陈妈艰难地答应。鼻涕和眼泪一起垂到地上。
　　林老大和妈妈也动情地抽鼻子，咽口水，眼眶通红。我也觉得鼻头酸酸的，眼眶热热的，喉头干干的。
　　神婆松开陈妈，朝我走了过来，对着我说道：“伊凡，你不用难过，也不用自责。我的死并不是因为你，白无常说了，阎王簿上勾了我的名字，我就得走了。不管是溺水也好，车祸也罢。总归要回去的，你不过是恰巧陪我走了这最后一程而已，这可能是我离开这个世界最美好的方式了，而且有你陪着我，让我不觉得害怕，你想想，要是我被车撞得残缺不全，那该多凄惨。”
　　“要是我没让你帮我抓猫，你就不会淹死了。”我含糊不清地忏悔，所有的字都搅在一起。
　　“你知道吗？如果你不让我帮你抓猫，而自己上去抓猫，我会很伤心的。因为我们是朋友，你是信任我才让我帮忙的，不是吗？如果我让你帮我抓猫，你也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神婆伸出手，将我眼角的泪水抹掉。
　　我点点头。带着浓浓的空腔“嗯，嗯，嗯。”
　　“我有些抱歉的是，你为了救我，差点也被淹死。看着你躺在病床上哭，我却不能安慰你，真是对不起。”
　　“我们是朋友啊，不是嘛？”我搂住神婆，她的腰很粗，我抱不住。但这是我唯一能抱着陈山禾的机会，也只能将就些了。但是后来想起他躺在冰柜里的俊俏模样，我心底到底有些不甘。
　　“嗯。那我们谁也不欠谁。好盆友就是要这样两肋插刀，不怕挨刀。”神婆将她结实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眼神里多了一些温柔，静静地看着我，嘴巴越靠越近，我甚至能闻到她嘴里散发出来的山楂味。
　　林老大在一旁轻咳一声。那神婆才回过神来，从地上抱起什么东西。对我说道：“伊凡，你也不要恨布鲁，它其实比我们还可怜。被主人抛弃，又被我们逼进水里淹死。它才是最可怜的。我以后就和它作伴了，你要不要抱抱它？它其实很乖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神婆抚摸怀里的空气。
　　“哦，对了，你们看不到它。那就算了。”神婆走到自己位子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你们以后要好好生活，不要难过。我时间到了，该走了。”
　　陈爸陈妈不舍的抱在一起，我也哭着扑进爸爸的怀里。
　　神婆又将头埋进臂弯里。过了良久，才抬起头。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关切地问道：“该说，该问的都清楚了吗？”
　　陈爸陈妈点点头。说道：“谢谢仙姑。”
　　“不客气。给阴神上点香油，就能福报一生。”神婆理理自己的衣袖，拿起桌上的那三串佛珠，又自顾地拨动起来。
　　“应该的，应该的。”陈爸和林老大应道。
　　“对了，仙姑，我儿子让我给他做萝卜饭，我要拿到哪里给他吃啊？”陈妈尴尬问道。
　　“今夜子时，也就是晚上十二点，在你家大门口摆一张八仙桌，摆上他想吃的东西，在桌前烧三沓银纸，点三支香插在饭上。记住，是银纸。你家门前要是有八卦镜，先取下来。改天再装回去。要是养狗，先把狗拉大其他地方去。”
　　“谢谢仙姑。”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琢磨着，这是怎么回事？林老大一个无神论者，为什么会带我来这种地方。我深切怀疑这是他们演的一出戏。但是我觉得那个神婆看我的眼神，就和陈山禾的一模一样。而且，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那只猫叫布鲁。我找不到任何破绽。或许这就是存在，说不上是对错好坏的存在。不过，从那里出来后，我觉得我整个人都轻松了，真真正正的轻松了。所以，也不再纠结。倒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对于“存在”的态度颇为中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连参透天地的老夫子都说“敬而远之”，我们确实不能太过天真。毕竟，最初的科学就是从迷信，跟唱歌和念咒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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