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期的水鬼

　　一盏茶的功夫，岚期端坐在我面前，俯视着我。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怎么？上神心疼了？心疼了就和我换一下嘛。”
　　岚期很困惑：“阿鬼，你怎么不会划船呢？”
　　我嗤笑一声：“船又淹不死我，我干嘛要学划水呢？”
　　岚期凝眉，言语间颇为怅然：“当初是你教会我划船的，怎的你现在就不会了呢？唉，三百年前的你会修房子，会划船，头发也多……”
　　我听了这句话，火蹭蹭往上蹿，东海水都浇不灭了。
　　“老东西，你会划船？！”我觉得我头发都烧焦了：“你明明会划船，却让一个不会划船的可怜水鬼给你推竹筏？你还是人么？！我不管啦！”
　　说罢，我就放开了手。
　　真是的，我要推竹筏，还要逆流而上，还要忍受这货灼灼目光！过分，真过分！！
　　但我在放手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竹筏在我的推动下逆流而上，如果我放开了手——
　　疼疼疼……我*！老娘那白璧无瑕如花似玉倾城倾国的脸啊！！
　　向下潜的时候慢了一点，竹筏生生砸在了我脸上……
　　一瞬间，河流沉默了。
　　岚期附身，用力扳开我捂着鼻子的手，然后伸手狠狠按了一下。
　　我*！！
　　这货是魔鬼吗？！专往人伤口上用劲儿！
　　倏然之间，我就察觉到了异样。我伸出手往鼻子下面一抹，满手的殷红。
　　“血？血……这是血吗？”
　　我清晰地听见我的声音在颤抖。
　　血，我的身体也终于开始流转血了吗？那种温热又明艳的液体，会让人的唇能绽放出美丽的颜色，会让人在害羞的时候脸红……我也有血了啊，我不会一年四季都惨白着一张脸，我的身体也会慢慢温暖。
　　“岚岚岚、岚期！血血血、血流出来了！”
　　我太激动了，一把抓住了岚期的衣摆，血呼啦啦的爪子瞬间就在他雪白的衣摆上落下了印子。我假装没看见，又趁机摸了一下，开心到炸裂！
　　我刚要说话，却被岚期一手拉到竹筏上。他轻笑一声，用袖子细细拂去我脸上的血迹，动作轻柔如吹面杨柳风。
　　“阿鬼啊，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岚期莞尔：“看来日后该让你多流一点血。”
　　我惊慌地捂住自己的鼻子：“不行不行！要是血流光了怎么办？”
　　岚期放下袖子，微微皱眉：“可是你只有在流血的时候才会叫我名字啊。”
　　“岚期岚期岚期！”我赶紧改口：“我以后不会叫你上神了，就叫你名字，岚期，这样好么？”
　　岚期这才舒展眉头，清隽的脸上漾开愉悦：“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阿鬼，叫我主人。”
　　我：“……”
　　对他这样时不时的智障抽风行为我已经见怪不怪了，果断岔开话题：“我身上的血，是你给我的么？”
　　岚期点点头，淡淡道：“我不喜欢看到你变白。”
　　我看着他的脸，道：“可是岚期你也很白呢。”
　　岚期指了指自己：“姑射山神人，肤若冰雪。”
　　岚期指了指我：“从极渊水鬼，面如死人。”
　　我：“……”
　　要不是这货给了我血，我一定会照着他那“冰雪”一样的脸狠狠咬一口！
　　“岚期啊，你是怎么样才让我身体里产生血的呢？”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快要干涸的血迹，万分不解：“我的血早在三百年前就干涸了。”
　　岚期沉默了一会儿，才用很轻的声音对我说：“放心，你的血再也不会干涸了。”
　　我瞧他答非所问，也没打算告诉我这个答案。也就没有继续追问。这时候河流又喧嚣起来，哗哗的水声欢快且明朗，在空旷幽远的山谷显得格外空灵。
　　我得想一些话题勾引——哦不，吸引他，不然他缓过劲儿来又会让我给他推竹筏。
　　正在我冥思苦想间，岚期忽然开口：“竹筏——”
　　彼母乎！还是逃不过了吗？
　　“那竹筏就由它这样飘着吧，”岚期淡淡道：“反正它总会飘到虞泉。”
　　我：“？！？！”
　　他的话，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为我之前付出的苦力都是白费的？我就是被他压榨的廉价——连价都没有的劳动力？！
　　许是我的怨气太大，我看到岚期的脸色有几分苍白——这孩子，怕是被我冻着了。
　　我赶紧收好乌压压的鬼气，安安稳稳坐着。
　　岚期忽然转过身轻咳了几下，这便让我更是惶恐：他怎么还冷得咳嗽了呢？莫不是真的不舒服？
　　咦呃，要是他真的被我的鬼气侵扰地不舒服，日后我在他面前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我赶紧跑到岚期跟前，假装自己很担心：“岚期，你怎么了？！还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会帮你完成的！”
　　呃，是不是哪儿说得不合适？
　　可是岚期美人并不承我的情，一只手推过我，一只手就掩住了嘴——瞧瞧人家上神，咳嗽都这么有美感！
　　他又咳了几下，才放下袖子。恍然一瞬，我看到了他的袖子上原本干涸的血迹又濡湿了一片。
　　我瞬间紧张起来，若是因为我的缘故……
　　“岚期，你吐血了吗？”
　　岚期凝视着我良久，才展颜一笑：“你在担心我？”
　　我点点头。
　　我担心你，更担心我。
　　岚期摇摇头，却将我轻轻搂入怀中：“是你的血——记得把我衣服洗了。”
　　我：“……”
　　到达虞泉的时候，已是一船清梦压星河。
　　岚期一袭白衣如雪，立身于竹筏之上，江上清风徐徐而过，吹起他的衣袂如招摇的蝴蝶。他轻声吟哦：
　　“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
　　我意料之中地又没听懂他的话——大概神仙都是这样多愁善感的吧，见到两只野鸭子就能想到两口子白头偕老，听到乌鸦嘎嘎一声就能感动哭。
　　岚期大抵也算个文人，有时候天真得像一条狗。
　　我躺在竹筏上，看着满天星辰一闪一闪亮晶晶，问岚期：“你不是说在画境中我们行三五天就如同外界三五个时辰么？这儿的天已经黑了，可见画境和外界一样。”
　　岚期摇摇头，淡淡道：“画境中的春秋流转，皆在我一念之间——我瞧着你很是喜欢与我在一起，就把画境中的时间放慢了一些。”
　　我：“……”
　　这货是不是对喜欢有什么误解？
　　“日出旸谷，堕于虞渊。”岚期转身凝视着我，幽幽道：“阿鬼，你的身下睡着无数尸体。”
　　我悚然一惊，慌忙爬起来站好：“尸体？谁的？！”
　　岚期不说话了，神色流转着化不开的悲凉。
　　“阿鬼，对不起。”
　　我错愕：好端端的，说什么对不起啊？
　　后来我明白了，并不是只有做错事之后才能道歉——这货一个甩袖子直接把我定身之后推进虞泉河里了！
　　隔着水波，我看见竹筏的阴影扭曲的不成样子；倏然之间，星辰剧烈颤动，浩然仙气震得我五脏六腑都剧痛，一阵窒息感传来。
　　雪白的影子如掠过的惊鸿，从云端悄然飞落，落在竹筏上。
　　话本子上说，爱一个人的时候，从呼唤他的时候就能听出来。
　　岚期——
　　这一声，深情眷恋，幽怨苦涩。
　　嗯，替青楸来爱岚期的女子——啧，可怜人儿，能打动岚期那个死心眼儿么？
　　我正深表同情的时候，一阵天旋地转，急速的水流掠过我柳娇花媚的脸，而后我被狠狠摔在竹筏上。
　　疼，小星星飞到眼前了……
　　“唔，原来只是一个水鬼——死了。”
　　空灵的声音响起，我嗅了嗅，很香的味道。
　　我刚要抬起头看看这个女人，却想起自己早就被岚期定了身，动不了了；难怪女人说我“死了”。
　　女子再不理会我，对岚期道：“许久不见，岚期。”
　　岚期淡淡应了一声：“嗯。”
　　女子轻笑一声，可是这笑声传到我的耳朵里，却让我遍体生寒：为什么连笑声也这么悲戚呢？
　　“什么时候回去？”女子如是问。
　　“岚期三百年前就说过了，此生，来生，再不会踏入九重天阙半步。”
　　我愕然：第一次听见岚期用这般肃敛的语气说话。
　　女子沉默许久，又轻笑一声：“岚期，有那么恨吗？三百年，不肯走出姑射山一步；三百年，不准我踏入姑射山一步；当着众仙的面，抗旨不尊，放走曦琅……呵，看看吧，传说那个遗世独立的姑射神人岚期，而今变成了什么模样？终日戚戚惶惶，沉溺于一场虚幻大梦——岚期，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么？”
　　“姑射神人？”岚期似是自嘲：“公主殿下怕是认错了，在你们眼中，岚期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哪里配称‘人’一字？”
　　公主？天界好像就只有一位雨临公主吧。
　　“所以你就要为一个连人都算不上的精魂，背叛天界？你可以为她放弃整个苍生，是么？”女子终于按捺不住情绪，近乎嘶吼一般道：“她凭什么啊？不过是少年时四载春秋罢了，竟谁也代替不了她了么？”
　　少年时四载春秋……我忽然想起子虚说的话：十八岁的岚期下山，四年后再会天问山，情绪已经调整了许多。想来他在尘世间的四年，应该就是青楸陪着他吧。
　　雨临说青楸只是一缕精魂，连人都算不上。岚期和天界的矛盾本来就不少，若是因为他们的龃龉而使得青楸成为了他们的牺牲品，那天皆一定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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