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生

　　同上回夕晏小娃儿半夜来敲他师父的门相比，这回夕晏小娃儿显然淡定了许多。想来，未午的疯病是个常见病，时不时的发作个几回，见多了，也就稀松平常了。珏黎倚在紫檀榻上，拧着疏眉，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我心里有几句话，掂量了良久，觉得还是应当同他讲。
　　“我一贯晓得你，呃，疾恶如仇，抱打不平自然也很是正确。不过，左右狐狸已然被你打回了原形，现下也甚是不好过，你何必要再浇一桶油上去。”
　　珏黎瞥了我一眼，叹了叹气，“并非是我浇油，实在是非如此不可。”
　　我不明所以，一头雾水瞧着他。
　　“未午当日毁了颂菘元神，却将她的仙身完好无损地送回了不周山。后来，又将仙身偷了出来，藏了起来。颂菘的仙身被他用狐族秘术施了印伽，天界遍寻不着。神农大帝是我族尊神，已然为三界六道形神俱灭了，神农遗女却还接连遭祸，三界激愤，天帝震怒。我打散了他一身妖力，锁在莲华洞两万年，望他能说出将颂菘的仙身藏在了何处。他至今也不肯说出颂菘仙身的所在，反倒生了疯病。我也是没奈何，才激他一激。”
　　都道狐狸狡猾，四万岁上便做了狐君的未午于狡猾一道上真真是造化忒深。不过，我心中还是有些疑问，“他既然有心逃脱这事，当初怎的还巴巴将人家仙身送回去？若他一直藏着，神族兴许也追查不到他头上。”
　　珏黎唏嘘道：“个中缘由怕是只他自己晓得了。”
　　我仍然觉得哪里好似不通。
　　脑袋转了几遭，蓦地省起了是哪里不通：“他毁的是妹妹元神，而今听到姊姊在浮黎山胡乱激动什么！”
　　珏黎抚了抚额，并未直接回答我，反倒同我道：“你晓得彼时已然五万岁的颂菘为什么半分修为都没有吗？”
　　我诚实地，呃，摇了摇头。
　　“神农大帝一生潜心医术，著了一本《神农百草经》，造福后世子孙。世间事向来很公平，创了大功绩，必然要受大劫难，神农大帝遍尝百草，体内累积了数万种毒素，生颂菘时已然是强弩之末。颂菘在娘胎里便是个先天弱症，生来习不得仙法，五万岁上也没攒下一星半点儿的修为。”
　　怪不得她一位五万岁的神女见着只四万岁的狐狸竟胆小至斯。
　　不过，按道理说，她胆小至斯，前又有听訞的禁令，该是规矩待在不周山，那又是因了什么才迷了路误闯了立渊？
　　珏黎看出了我的疑惑，道出了答案：“纵然是神力不济，可是姊妹情深，她此番原是要去向朗浓寻仇的，不承想，误入了立渊。”
　　我不由得唏嘘道：“这孩子委实悲催，仇没寻成，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珏黎摇头，“还是寻了的。”
　　“怎的寻？”
　　“未午答应了颂菘，替她向朗浓寻仇，只是……”
　　像狐狸这般佼佼者中的佼佼者，定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我翘首等着珏黎的“只是”。

　　“只是，他要颂菘的元神。”
　　我愈听愈发气愤，“人家朗浓要颂萩元神好歹是要救合族生灵，他要人家元神做甚，学些什么不好，作何要学这种丧心病狂的东西，当真是无聊得很！”
　　我一向是个平易近人的好祖宗，难得这么气愤，不过，着实是气不过。朗浓况且还算情有可原，小狐狸却是罪有应得。只是可惜了神农的两个女娃娃。
　　我心中蓦地生出了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来。
　　珏黎愣了半晌，开口道：“炅书，你冷静些。”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我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我难得悲怆一回，是以，这回悲怆得有些忘乎所以。方才他身下的紫檀榻，在我这回忘乎所以的悲怆中，呃，也悲怆了。
　　珏黎眼疾脚快，颇为及时地从榻上离开了。
　　瞧着一地的紫檀，我仰头望了回天，却只望见一片的命星盘。
　　“咳咳，我这个岁数的老人家，对些不成材的小辈们恨铁不成钢，一时之间，情绪有些起伏，咳咳，你，你莫生气。”
　　珏黎扶了扶额，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问了一个很合时宜的问题。他问，“今夜，是你睡地，还是我睡床？”
　　……我以为，这个问题着实没有回答的必要。
　　十分自觉地将紫檀榻的残骸收拾妥帖，又十分自觉地卷了铺盖，在与青玉床相距最远的对侧墙壁寻了个所在。
　　我战战兢兢地窝在铺盖上，战战兢兢地将眼睛掀开了一条缝儿，在瞧见珏黎阴晴不定的面色后，战战兢兢地怀念起了盘古那厮。
　　盘古那厮是个不好相与的，脾气大得很，我同他待在一处其实很有些苦水。
　　那时节，盘古青春年少，一腔的少男情怀无处施展，便对那些个光彩亮丽的物什十分喜爱。有一回，爬到虞渊底下，抢了人家的镇渊之宝，七色元莲。硬要给我戴上。奈何我一枚圆溜溜的玉卵，便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那厮翻来覆去将我瞧了好几遭，方才相信我浑身上下是真的没一处能戴。为此，他生了我许久的闷气。
　　后来自己戴上，问我，好看么。
　　为了防止那厮再生我许久的闷气，我便说了卵生的第一个谎，我说，好看。
　　不过，那厮脾气大归脾气大，生气高兴全在脸上，教人十分心安。
　　我战战兢兢地又瞧了珏黎一眼，心道，不似他这般教人提心吊胆。
　　是以，我便在提心吊胆中渡过了卵生的第一个无眠之夜。
　　卯时，夕晏小娃儿又来敲他师父的门时，我顶着两只熊猫似的眼，心中不住感叹，上了年纪果然不能瞎折腾。
　　“师父，未午这回疯得有些不寻常，您还是看看去罢。”
　　夕晏小娃儿拱着手同他师父说话，眼神却一个劲儿的往我这厢瞟，我理了理衣襟，决定忽略他。
　　珏黎起身走了出门，我心中猛地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炅书，你随我同去。”
　　……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猛地放了下来，砸得我肝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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