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

　　得知谢修缘和七弟在春满楼会面的那一刻，晏长留终于放下了心，追查这么久的密信事件终于落锤定音，然而隐隐之间，似乎还有那么一股莫名的失落之情盘绕在他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让人制造意外，破坏他们的会谈，也算是给七弟一个小小的警告吧。以他之聪慧，不会察觉不出事有蹊跷，进而推知自己已经对他的动作有所察觉。只要他能主动向自己坦白，念在这么多年的兄弟情份上，这件事可以既往不咎。至于谢修缘，随便寻个由头将他打发出宫，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什么都算计好了，自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晚上，他心血来潮，召幸了何逢君。他并非初识云雨滋味，就连和男人，也并不是第一次，但那一晚，却在何逢君身上得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安慰。大概是吧，乖巧的猫儿谁都喜欢。
　　而谁又知道，这么凑巧，谢修缘竟会来闯平安殿？
　　他本可以不见他，但又想听听他到底准备对自己说些什么。辩解？否认？忏悔？抑或是求饶？
　　可他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他说：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
　　后面是什么呢？真可惜没能听完。
　　不是辩解，不是否认，不是忏悔，更不是求饶。他竟然——向他求爱。
　　这是他最后的垂死挣扎吗？想用这个来获取自己的谅解？但最后为什么不说完？是突然醒悟过来这种把戏早就被自己看穿了，是以无地自容，只能自请出宫吗？可是……
　　“乘风，朕……好像做错了。”
　　乘风静默地侍立在一旁，没有答话。这个时候，也不应该答话。他既不能承认君王错了，也不能断言没错。即使真的错了，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侍卫来指摘。
　　据春满楼的清姑娘说，谢少君那天去找她，只拜托了她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按照他的描述画一张“走马灯”的制作图，并请她找几个手巧的工匠照着这个样子做出来。
　　谢少君似乎以为只要出得起价钱，东西当日就能完工，但没想到她找到皇城里最好的工匠，也被告知至少要等到大年初三。
　　东西取回来以后，清姑娘就按照谢少君所留字条让春满楼的伙计送到萧府。但萧大人一直到元宵那天，才找到机会把东西送进蘅芜苑。
　　而谢少君拜托清姑娘的第二件事，竟然是让她帮忙打听一个人。
　　“谢公子说，他只知道那人名叫‘爱奴’，就连是男是女也不敢肯定，年纪、相貌更是一概不知。但据他推测，爱奴有可能是罪奴之身。谢公子以为春满楼三教九流汇集，跟这类人或许有所接触，所以拜托小女子代为打听。”
　　但清姑娘也表示，春满楼的姑娘和下人们都说，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爱奴”这个人。若是连她们也不知道，那么这个“爱奴”很有可能并不在皇城。
　　“乘风，传朕口谕，告诉廖禹山，朕要他三天之内，找到这个‘爱奴’！”

　　乘风从御书房里一出来，惊雷就迎上前来，问道：“皇上怎么说？”他言简意赅答道：“三天，找爱奴。”
　　惊雷一捶手：“这我当然知道，廖统领早就吩咐弟兄们去查了。我刚从户部出来，可是不止奴籍，所有的籍册上都没有‘爱奴’这个人。”
　　“那就吩咐各地的弟兄，去各州县府衙调看花名册，一旦查到这个人，立刻飞鸽传书。另外，帮我跟统领说一声，我得立刻动身，去一趟西南。”
　　“西南？这个时候你去西南干什么？”惊雷诧异道。
　　乘风反问他：“你还记得尧儿说他妹妹叫什么名字吗？”
　　惊雷不解，问：“怎么突然就扯到尧儿身上了？尧儿的妹妹……好像听他说过，叫什么……”说到这里，他一瞬间恍然大悟，“尧儿的妹妹名字里也有一个‘奴’字！你是说，这个‘爱奴’有可能根本不是奴隶之身，而和尧儿兄妹一样，是西南异族！”
　　乘风点点头，说：“正是如此。连谢少君自己都说他并不知道‘爱奴’究竟是什么身份，如果他的推测错了，我们的追查就注定白费力气。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必须去一趟西南。”
　　“我明白了。”惊雷点点头，稍作停顿后，再次开口道，“但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禀告皇上。”
　　“什么事？”
　　惊雷眼神稍沉，看着他，说：“谢少君，也许并没有离开皇城。”

　　“你说什么？”晏长留搁下手里的折子，抬起眼来，问道，“那天他没有出城？”
　　惊雷低下头道：“是，属下问过谢少君离宫那天的城门守军将领，得知那天并没有持皇宫通关文书的人出过城。而且持有此类文书的人每出入城一次，守卫处都有记录在案，但近二十天以来，都没有疑似谢少君的车马出入的记录。如果属下的推断不错，那么很有可能……谢少君现在人还在皇城。”
　　晏长留沉吟道：“他不回江南，还留在城里做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
　　“七王府最近有什么动静？”
　　惊雷答道：“并无异常。只是……王爷三天前，去过一次西山别苑，而且一直待到第二天凌晨才离开。”
　　听闻此话，晏长留渐渐皱起眉头，一手无意识地叩着书案，一边念叨着：“西山，别、苑……”

　　是夜，谢意坐在棺材里，借着挂在中天上、刚过正月十五还很明亮的月亮，打量着周围坟墓林立的乱葬岗。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衣衫齐整，死了还有口不错的棺材下葬。很多人死后尸骨曝野，身上仅存的衣物也被不知道什么野生野长的畜生扯得稀巴烂，只有干枯的头发还一团一团挂在森白的头骨上。
　　他从棺材里坐起身来，从附近的死人身上扒拉了几件勉强能看出形状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披，然后重新躺回棺材里。
　　没有办法，今晚只能先在这儿凑合着过一夜，明天再想办法离开。七王爷的人决计想不到他会死而复生，这个地方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这样裹着衣服躺着，他一边盯着天上的月亮，一边仔细回想这十几天以来发生的所有事。
　　他出宫那天是大年三十，除夕夜。
　　本来想去春满楼见见清姑娘，问她有没有打听到“爱奴”的什么消息，那盏灯做好了没，有没有按照他留下的字条上所写的送到萧义府上？但一想到如今自己身上只有万卷阁打工大半年攒下的工钱，接下来还得长途跋涉去桃源，若是进了春满楼那个销金窟，出来时身上指不定还能剩下几个钱。而且万一要是清姑娘看出他的落魄窘态，不愿意继续帮他做事了怎么办？
　　但他转念一想，就算春满楼打听到消息，自己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不还是什么用都没有吗？
　　这样一番思量下来，只觉得当初自请出宫一事做得实在太过鲁莽，欠缺考量，不知道怎么的脑袋一发热就那么说了。
　　皇帝爱睡谁睡谁，跟老子有半毛钱关系啊？逞一时口舌之快当然舒爽，但事后就是“火葬场”了。这下好了，不仅被人当成疯子赶出来，连年终奖也没有拿到手。辛辛苦苦大半年，一朝回到穿越前。
　　越想越觉得不值，最后，他还是决定什么都不管了，早点儿离开这个伤心地为妙。去桃源乡的事情也要好好斟酌斟酌，他刚出宫，除了从书上读过、听世卿讲过，对外面的世界可谓知之甚少，仅剩身上的这点儿钱，指不定能走到哪儿，要不要先回江南？
　　但他现在没有谢修缘的记忆，估计回去了也没什么用，而且说不定还会被谢家人当成疯子关起来。再说了，谁知道现在谢家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啊，谢老爹肯把自己的宝贝儿子送到另一个男人床上，估计谢修缘生前在谢家混得也不怎么好，说不定还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苦逼孩子，回去了更遭虐待。
　　坐在马车里想了一通，估摸着也快要出城了，谢意掀开前面的帘子一看，却发现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行到一个荒郊野岭之地，周围不见半点儿人烟。他正想开口质问车夫，却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一醒来他就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遭了晏长和的道儿了。
　　他被掳到的地方似乎是七王府名下的一处别苑，地处偏僻，耳边不闻人声，只有空山鸟语。要在这种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一个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毁尸灭迹，简直太容易不过了。
　　在春满楼那天晏长和就想杀他。种种迹象表明，以前的谢修缘似乎是晏长和安插到皇帝身边的卧底，暗中帮他做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突然落水淹死了，这才让谢意有机会鸠占鹊巢，借尸还魂。
　　这样看来，晏长和会恼羞成怒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如今这条命是他谢意的，捡来的命也是命，他可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拱手还回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