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地成魔

　　丛云殿上，一对年轻男女跪在堂前。只见那女子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对着旁边的盖着白布的草席哭喊着：爹爹，你好命苦呀。

　　见到沈离从殿外进来，她悲愤的呼天抢地，一扑而上要找他拼命，幸好被白羽挡住。

　　“就是他，他就是那日将药卖的给我夫君的人。”

　　“对对对。”与女子一道的男子急声应和：“就是他。”

　　沈离隐约觉得确实见过这男子。

　　“那日，我从这歹人手中买了药给我苦命的丈人治病，结果丈人夜里开始上吐下泻，天不亮就暴毙了。我夫妻二人将药拿去给仵作查验，问题就出在云罗草上。那哪儿是云罗草呀，那是夺命的断心藤。可怜我老丈人以为是仙门灵药，心心念念以为是交了好运呀，呜呜……”

　　男子声泪俱下的模样，让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云罗草与断心藤相伴而生，形状十分相似。单从外形上看，连习医之人都偶难分辨，遑论这名不见经传的沈离。弟子们议论声四起，讥笑连连，体统尽失。

　　炙岩师尊轻咳一声，喧哗方消。

　　白羽拉开妇人，让沈离跪下，询问他可曾卖药给这男子。

　　“确有此事，我记得他。可是我分得清云罗草和断心藤，二者虽然形似，可是云罗草气味芬芳，断心藤是馥香浓郁中却带着股腥气，我绝对不会弄错。”

　　“沈师弟，这人是否因你而死先不说，但是你辨别云罗草与断心藤的法子，我却听不下去了。”欧阳楚突然站了出来：“这二者形似，气味差异也微乎其微，药王宗最高等的炼丹师，都是遵从古法，用祝余草汁分辨二者，无色为云罗草，赤者为断心藤。”

　　“殊途同归。祝余草难寻，我自己的法子能够分辨，无须固守古法。”

　　“沈师弟好大的口气，不如当场演示一番。”欧阳楚使了个眼色，欧阳梵上前掏出一包草药递给沈离，“你分辨一下这里面哪些是云罗草，哪些是断心藤？”

　　沈离接过草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大略分了分，然后眉头皱了皱，似觉得不对。云罗草和断心藤混在一起太久，仅从气味上已经无法分辨。沈离索性将十多根草药又合成一团，然后将每一根都掐断在手上擦了一下，看了又看，仔仔细细的逐根分成了两堆。

　　“左边是云罗草，右边是断心藤。”

　　白羽检查了一番，回禀师尊和师父，确实毫无差错。

　　“断心藤若内服，剧毒无比。可是，外敷却是拔除毒疮的良药。将断心藤汁涂抹在手上，会有辛辣之感，云罗草却没有，所以，我就是如此分辨二者的。”

　　“你会分辨又如何，云罗草价高，断心藤价低，说不定你就是故意卖假药。”女子破口大骂：“世人谁会想到清虚弟子会行骗。若非要卖假药，你当日明明说自己只是清虚喂鹿的。没成想，你还是清虚弟子，这不是骗是什么？”

　　“我……”沈离一时语塞。那日，自己确实想借清虚之名卖个好价钱。

　　“清虚欺负人呀，清虚杀人不偿命，清虚枉为名门正派……”那女子见沈离不再解释，愈发无赖了起来。

　　女子每骂一句，殿上摩崖师尊的脸就更黑一分。

　　沈离觉得今日自己不是给这老者偿命，便是被掌门师尊打死，反正横竖都是死。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儿与清虚无关。”

　　幸好白羽师兄上前一步，义正言辞的主动维护沈离。

　　“掌门师尊，弟子认为，今日这事不可只听这二人的片面之言。沈离，你那日卖药可有人作证？”

　　“有！那日，有位名叫丁香的姑娘与我一起卖药，可是今日下山，我才知他们被一个大户人家请去看药田了，不知道去何处了。”

　　“清虚弟子遍布天下，找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今日之事，弟子认为，不如待寻到丁香姑娘再下定论吧。”

　　“那可不行，”女子立刻拒绝，“谁知道你们要找多久。总不能你们找一年，我爹爹就死不瞑目一年，你们找两年，我爹爹就含冤两年。我看你们就是同伙，就是一群骗子。今天必须给我爹爹一个交代，不然我就和你们同归于尽。”

　　那女子发着狠，一下子扑了过来。沈离不便还手，只得任其扭打。混乱中，女子喊着男子一起，将白布掀开，按着沈离的头要他给死者磕头认罪。

　　一张满是皱纹，苍白已见腐烂的脸逼近眼前，吓得沈离背脊一冷。

　　顺着鼻腔冲上脑门的一股死亡的恶臭味，唤起了沈离沉睡的记忆。

　　曾经，在一间黑色的木屋里，有两张他熟悉不过的脸，慢慢腐烂。天白了又黑，黑了又白，一个幼小的孩子蜷缩在角落，看着生命从自己的身体缓缓流逝，死亡一步步走近，他却怨它来的太慢。瘟疫带走了所有人的生命，却偏偏忘了这个幼小的男孩。

　　可是这又算什么仁慈呢？摆在他面前的还是死路一条。

　　也许，与父母一道死去，才是上天的怜悯。只可惜，上天不想怜悯于他。

　　这些年，那两张全然忘记了的脸，无数次回忆也无法想起的脸，却在这一瞬间无比清晰的浮现在了脑海。

　　人死了，什么就都没有了。沈离开始怀疑自己，也许他真的就把药弄错了呢？这人本可以活好几年，与女儿女婿共享天伦。乱了分寸的他，呆愣愣的望向凶神恶煞的女子。

　　“对不起，我……”

　　“沈离——”

　　殿上，摩崖师尊突然开口了，威严之势让女子再也不敢胡闹。

　　整座大殿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听得见，沈离觉得自己的心和这大殿一样空落落的。

　　暴风雨前的宁静，却终被殷扬打破，他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一张纸：“掌门师尊，弟子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摩崖面无表情。殷扬看了眼白羽，继续说了下去。

　　“那日，弟子本想去找沈师弟交流修习心得，见鹿苑的门虚掩着，我就走了进去，却发现沈师弟房内的桌上却放着这样一个药方。”

　　白羽将药方呈给了摩崖。

　　“这药方上赫然写着长生丹三个字。可是，长生丹一向药王宗的秘术。江湖上虽然有些自称长生丹的假药兜售，却都是滥竽充数的。弟子本想着也许沈师弟只是闲来无事，研究一下歧黄之术。未曾想到今日这事……”施洋一脸的痛心疾首：“才知沈师弟原来一直都在干这等兜售假药，败坏清虚的丑事。”

　　“好你个沈离，你竟然敢冒用我药王宗的长生丹，毁清虚之名。师尊，请您严惩这个无耻之徒。”

　　沈离淡然的垂首跪在地上，仿佛这事与他无关。

　　“沈离，这药方是怎么回事？”

　　“药方是我在藏书阁找的，白羽师兄看过。。

　　“禀告师尊，沈师弟确实给地自己看过药方。当时，弟子便劝诫过沈师弟。”

　　“胡闹，自作聪明。沈离，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我想问，这世上可有起死回生之术？”

　　面对沈离的答非所问，摩崖师尊气将掌中的药方捏成了齑粉。看了看周围，目光先是落到白羽身上，然后又落在了寒无逸身上。

　　“师尊……”寒无逸几乎都已经要站出来了。

　　“卿辞，你去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记住，定要还清虚一个清白。”

　　“弟子，懂得。”一道冷冽的声音，在高高的殿上，缓缓应承。

　　“至于你——”摩崖师尊看了眼地上的沈离，狠狠瞪了他一眼：“无知妄为，罚你在苦无峰上面壁思过，此事未查清，不准下山惹是生非。”

　　苦无峰上的寒石冷峭，人迹罕至。只有犯了重罪的弟子才会被罚至峰顶的禁室思过。

　　心事重重的沈离将雪球托付给白羽师兄，然后简单收拾了几本书就上了苦无峰。这座苦无峰也许不是竹月师尊所说的苦无峰。但是若能死在这里，自己也无怨了。

　　静静的看着寂寥的风雨，孤灯独眠，沈离本以为很快就会有个结果，结果宛若那日丛云殿上的事情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似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丢弃在苦无峰顶。颓废了几日之后，沈离索性做了一个书袋，每日让雪球帮自己往返藏书阁，向白羽师兄讨些书看。

　　因为忆起了父母逝去的痛苦，沈离向死而生的短暂执迷于起死回生之术后。荒唐了半年之后，他终于意识到逆天而行那不过是场痴人说梦的虚无，便收起了心思，重归正途，以竹月师尊为心中向往，专心求道。

　　半年之后，沈离终于重见天日，却发现那件事在他被关着的第三日，就已经查明了真相。原来，真相是那女婿带着云罗草去药铺取药，药铺老板以见识一眼仙草为名，偷偷的将药掉包了。药铺老板本也只是想换成劣等的云罗草，结果新来的小伙计错拿了断心藤，才害了老人性命。

　　早已查清自己是清白的，却还是将自己关押了半年，沈离无奈的苦笑。

　　摩崖师尊对沈离的厌弃日益明显，时而是因冲撞师长，时而是因狂妄无礼，惩罚的名目繁多，他几乎常住于苦无峰上，唯有登榜之日可特赦前往比试。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峰顶的孤寂，沈离只得潜心修道打发时间，修为一日千里，突飞猛进。最后，因使用独创禁术，短短两年时间挤进前十，却因术法过于阴狠，再次被罚面壁半年。

　　清虚满门纷纷将沈离当个笑话一般，有人甚至以他能支撑几日不被罚为赌注开局，参与者众多。沈离早已习惯，苦中作乐，反正自己不是在面壁，就是在去面壁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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