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之全灶丫头

　　事关重大又是机密，顾芷这次思量过后没有拐去找娄兰说话。回到大厨房，一面仔细将彩笺用绢子包起来贴身带在身上，一面便思考这出门办事的机会如何才有。

　　此机会还没寻到，另一件天大的机会就降临在顾芷身上。这一日，才到厨房，顾芷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寻常。

　　厨房里依旧忙碌不绝，却比平素安静了许多，正中一间里深一进的靠窗，用以议事的半铺短炕上挤挤挨挨坐着、站着十来个人，白厨司也在列，见她，便立刻招了招手：“阿芷过来。”

　　其他人也将目光转过来，顾芷看出大厨房里排得上号的内外管事基本都在座，他们的心腹手下也都侍立在侧，怪不得今日厨房里难得虽忙却不乱。不过顾芷觉得这些个人中本就精怪的目光今日尤甚扎人，有些不自在，只得低了头走过去，一一道了安，在炕下站住。

　　白厨司却是把她往自己近前拉了拉，含笑却是正声道：“我这徒儿年岁也够了，正好缺个名额，大家伙儿身边的人也都有了，也让她历练历练罢。”

　　顾芷不由觑在当地，只听得白厨司继续絮絮地说着，这才明白过来是为着春天采买的事儿。春天里事多，本来挑一些人出来分承些职权事务也是有的，当然，能有幸成为这一些人，也是要极得上司信任被看重、乃至有接班意味才行的。

　　要说采买，也是个复杂繁重的事项。在外跑动调研、选货源牵人脉是外管事负责的，要在浮萍苑上下里外各处人头混得开才能站得住脚；在内统筹管理的是内管事，各种东西的进出用量的调停统计都是他们的权责范畴，小至一菜一叶，大至厨房物件添补，都要登记清楚，因此多是有资历的厨子升任来的；而流通账务更是单独立出，以白厨司为首登记核计。

　　就算只是这些管事手下真正出力跑腿干活的，也是除了去服侍那些当红的姑娘们之外，人人都钦羡的好前程。不仅因为这是整个大厨房唯一与真金白银挂钩的事务，油水不可谓不丰，更重要的是，举凡采买，皆可得一张腰牌，登记过后便可以随意出入浮萍苑，当然也可到烟花里外走动。

　　说起来，烟花里是几坊合并而成，临近行宫又是教坊司所在，街面上的管理自是比那些民坊严谨些——虽然教坊司的属官、各家管事及以上、消遣来此的客人和那些在牌面上的姑娘们根本不受约束，不然也不会时不时闹出不大不小的事儿——然而，顾芷真正出不去的不是烟花里的坊口，而是浮萍苑的大门。

　　如今虽市坊制尚在，但已无前朝的宵禁，烟花里又是花楼优馆聚集起来半官半民的地界，不是什么节庆，白日间出坊入坊其实十分随便。但是，像浮萍苑这样数得上的高档青楼，自家规矩才最是严苛。姑娘们都要自矜身价，等闲不迈出苑门，就是顾芷这般使唤的小丫头平日里也不准随意跑动，为的是不学来那低等馆子的浮浪气，更不要说出烟花里到外面逛街了。

　　顾芷本想着借白厨司让她出门跑腿的时机，借口顺便散心逛街，实则去寻那苏蕊婳口中的“隐岫”老郎中，或者趁轮休贿赂守后门的老嬷溜出去，这她和杜棠都干过不只一次。然而她对京都终究不熟悉，只怕出去一次的时间是远远不够寻人的，苏蕊婳等不及，次数多了也怕会引人生疑。

　　现下却是天赐良机。

　　采买既是肥差，大厨房白厨司手下大大小小这么些个管事、厨娘，自然是都想把自己的人往里面塞。顾芷余光扫过，炕下好几个厨娘手下的丫头站着，还有几个厨房里少见的小厮，便晓得是怎么回事——白厨司既已应允了其他人的举荐，再塞一个自己的人进来，还有谁能多作口舌？

　　细细想来，白厨司身为大总管，身边除了顾芷和杜棠竟无适龄的心腹助手，这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直接把自己塞进去亦无不可，可却太过打眼了。知道白厨司是看重自己，而且连这些小节都无微不至为自己着想，顾芷心内不由微微动容。

　　白厨司，确实是自己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善良无私的好人。

　　顾芷晓得白厨司让她来采买处，自然不是为了让她去搬货的。而是早点接触采买的各项事宜，来日好安排在她手下分管账目。不过眼下，更解决的是顾芷的这燃眉之急，新入职的小丫头自然是要频繁出门做事的。

　　顾芷摸着手中崭新的小小一块印着火漆的圆形木牌，上面阴刻的“厨房采办”四字硌着手，算了算，这下最多各种出门方法来一遍，应是可以完成苏蕊婳的嘱托了。

　　“阿芷真是好运，旁的人只怕再长几岁也得不来这样的好差事呢。”顾芷回过神来，只听见一把尖刻的声音，抬头只见一个年纪比自己大些的丫鬟正皮笑肉不笑地瞧着她道。顾芷目光从她身上又一转，就看到炕侧斜坐的一位二十岁余的厨娘得意地抬眼翘了翘嘴角。

　　顾芷看了白厨司一眼，才要开口，就见白厨司悄悄瞪了她一眼。毕竟白厨司先前才教训过她要隐忍莫逞口舌之快，顾芷也就只得咽了下去。

　　“这话可错了，白厨司看人从不走眼，岂会随便挑个无能无耐的人来，是吧？”一个年轻的小管事立刻反驳道，还向白厨司笑了笑。

　　真是，你们两个不合也就算了，话里话外还不忘把白厨司和自己拉下水。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钱的地方更是更有风波，顾芷暗自翻了个白眼，眼见着众人的目光又要往自己身上牵了。

　　“江管事，”白厨司清了清嗓子开口，温和不掩清冷的声音自带一股震慑的力量，“人是大家商定的，何必为了一两句话拌嘴伤了和气，既然没什么事了，就散了吧。”

　　白厨司这样说了，何况也确实没什么事了，众管事便都作鸟兽散，不一会儿便走了干净。顾芷冲白厨司笑着颔首示意，这次白厨司却没有叫住她教育什么，只让她去继续练习刀工。

　　午间休息的时候杜棠已经得了消息，一叠声地朝顾芷道贺，而在厨房里穿梭的时候，偶尔也能听到小丫头们投过来的目光以及背后一句半句的冷嘲热讽，“攀上了白厨司的高枝，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心机。”

　　此事按下不提，从此顾芷便忙碌了许多，采买上的事情要学着接触，厨艺却也不能落下。要说她的厨艺本质上已经是两世的叠加了，但古人之精工妙艺也时不时让顾芷惊叹，何况老不上手总会生疏。

　　说起来，顾芷私下隐隐也觉得，白厨司这一着有些操之过急，不若便是对自己信任到了此种地步，难道真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

　　这一日上午趁着天气好，顾芷苦大仇深地在窗下的菜板前，对着日光雕着一根白萝卜。这时候的萝卜都是刚破春就种下的，现下是才起的第一批春萝卜。

　　就像顾芷手里的这根，纤细的一根洁白无须，宛如白玉包浆，切开晶莹剔透，虽不敌杨花萝卜的美誉，但质地脆嫩柔缓，汁水充盈丰富，几乎毫无纤维糙感，且毫无辣味涩味。

　　与脆韧的胡萝卜一起用秋油梅浆凉拌或是用半副烤鸭架、豆芽等煮汤，几乎可以想见那扑鼻的独特香味、入口的自然甜味、唇齿间的柔嫩质感、肠胃中润泽的温暖，不过拿来雕花……

　　就有点难度了。

　　望着一边堆在盆子里的雕过的奇形怪状的萝卜，本打算切滚刀块用盐、白醋、甜酒泡制成泉水萝卜小菜的顾芷灵机一动，跑去橱柜抱来好几只酒坛子，几种常见的白烧酒、黄酒，还有一坛甜白米酒，皆是自己从前挑出的上品。

　　动手取了熟水，按不同比例分别过滤并兑了好几碗混合酒水，随后取了一只从未沾过油的小磨子来，将盆子里的白萝卜都一根根拿起来，磨成一大碗均匀的泥。因着这萝卜极为柔嫩，磨起来快不说，最后，晶莹地堆在碗里成一座小山，还水乳交融、莹莹玉白，一不留神看着好似一碗将化的冰雪沙似的。

　　因此也不需稍沥，只均匀分成几份，选几个小坛子，用勺子舀进去倒入酒水拌匀，每个蒙上一层纱布，用叶子包住放到通风阴凉处。

　　杜棠端着午饭进来的时候，顾芷刚刚忙完。还没来得及放下托盘，杜棠立刻就嚷了起来：“好臭、好臭！”忙忙地将托盘放到高脚桌上，拿出手帕捂起鼻子来，一面走去将窗再开打些通风，一面囔囔道，“昨个没吃萝卜啊？还是你又做什么劳什子了？一股萝卜味臭儿。”

　　杜棠的鼻子向来很灵光，顾芷身在其中倒一时没闻出来，闻言这才拉了拉袖子，笑了，却故意道：“入久鱼肆，不闻其臭。许是白大娘最近让我们雕了太多萝卜，满屋子都染上这味道了，明儿别雕萝卜了才好。”

　　“听你瞎胡呲呢！大娘要是知道了，必要再让你多雕两日。”杜棠也笑了，“定是又捣鼓了什么东西了，满院子就你有这个爱好。上次那萝卜丝饼和泡萝卜块倒怪好吃的，这次是做了什么满屋子味。”

　　“还知道好吃那。放心，这次有的你吃的。”顾芷挑眉笑道。

　　杜棠哧哧地笑起来：“那就好。午饭都给你拿过来了，标标准准的小灶，我拾捣了半日的。还是底下的看你升了职，不然如何这时忙得这样还能匀出来一个灶头，左右比外边的大锅菜好。”说着还是又站起身，摆了摆手，“我去拿点香露来，再闻着这味儿饭是真吃不下去了。”

　　顾芷笑着摇头。

　　这一顿中午的饭菜是三菜一汤。一道醋溜莲花白，春天的莲花白攒不出纤维淀粉，因而格外厚而脆、甜而爽，手撕开，只用一点素香油，也不勾芡，不用黑醋而用香白醋，小灶平鏊，旺火颠至断生，撒几颗枸杞即出锅。因而爽脆极了，清新的酸味只薄薄的一层，余下只有菜蔬本身的脆，一上午闷在厨房忙碌，这一道简简单单的小菜才是最开胃的。

　　开了胃，顾芷便先舀了一勺飘着一层野苋菜的炖鱼头汤，刺溜地喝了一口。大厨房日常吊的汤头果然还是有水平的，滋润得很，苋菜又带了一股野意，缓解了腥气与油腻，这个时节果然还是要多用野菜。另一只茶碗里的饭就是惯常的常米混粗米两掺饭，依顾芷觉得还挺健康。每道菜分量都不多，两个正在长身子的小娘子刚刚够。

　　“怎么样？”杜棠将白中带翠的鱼汤撇出来干净的，又挑了一块鱼眼肉，将茶碗中的米饭淹没打散，一面滋滋有味地扒着汤饭，一面指着那青花深盘里红白灰三色、表面如同荔枝花纹一般、挂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芡一道肉片道，“我照着上回翻出来的大厨房以前留传下的食单上做的，你快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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