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

　　负平生（四）
　　鞭炮声刚好停止。本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吵吵闹闹的场景，本是一派热闹兴奋的氛围，随着鞭炮的消停，伴着尖利的叫声，霎时异常安静。
　　安静又诡异。
　　只见新郎的高头大马哼哧哼哧被新郎拉的紧紧的，一动不动，整个接亲队伍一环扣一环，直直立在街道巷口。有后方的人不知为何，却也不敢吱声，稍稍探出半个头来，想看看是个怎么回事，这一看，乖乖隆地咚，生生倒吸几口凉气。
　　队伍面前正是一个花甲老妇，半佝偻着腰，左手叠右手驻着桃木拐棍，头微微仰起看着张大人，浑浊的眼睛，却是异常的坚定，嘴角轻轻扯出一个弧度，是嘲讽，也是无奈。
　　老妇身侧一个妙龄少女，虚扶了她。
　　值得一提的是，二人竟然披麻戴孝，一身死白。
　　可谓红白相称，分外鲜明，冰火两重，生死两境，此番的确极度格格不入。
　　虽说这二人单枪匹马的，却如同临危不乱的大将，面对千军万马丝毫不气弱，反倒是向英勇烈士致敬一般，螳臂当车，誓死不归。
　　这老妇，不出意外，正是张大人母亲高氏。
　　张大人一看此情此景，先是呆若木鸡，不知所以然，挠了挠没有头发的脑子，又是惊奇，又是疑惑，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一样，急急下马，跌跌撞撞疾步奔至高氏面前，撩起袍子跪下，行了大礼之后，才定定心神向母亲抛去一个不知所以然的表情。
　　这张大人，肤黑皮粗，高高壮壮，一看便知是个老实人，纵使不会精打细算为百姓谋福利，也断定不会玲珑心思搜刮百姓的一脂一膏。此种混乱又有秩序的场合，在自己脑袋还是一锅酱骨的情况下，在母亲面前也不能忘了先行大礼，大抵是清官无疑了。
　　不过自古名人名言：清官难断家务事，怕是此时，这家务事也到了如火如荼不可挽回之境地了。
　　且看高氏，丝毫不顾及儿子抛来的疑惑，也不顾及自己年迈体衰，更不顾及自己此刻抛头露面搅乱婚礼，重重咳一声，开始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论。
　　“吾先夫早逝，念及伉俪情深，日夜恸哭，悲伤不已，几度不欲苟活于世。奈何稚子年幼，乡野山村，生活不易，老身不才，荆钗布裙，一心为儿，三分乞讨，七分下气，希吾儿有朝一日，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无需显贵，无需高人，只得贤妻作伴，生活平和，喜乐顺遂，平安一世。苍天在上，先夫庇佑，不枉我日夜祈祷，求佛烧香，吾儿竟官位可坐，造福一方，何等喜事！老身本死复无求，他日归天，与其父有所交待。熟料生此变故，狐媚妖货，青楼歌姬，手段尽使，魅惑欺瞒。天鉴吾儿，行事作风，正直不阿，上侍高唐，下恤百姓，朝夕之间，被此妖货算计，三叩九拜，大礼不断，只为娶之，宁抛家弃母，不听吾丝毫劝告！我高氏一生无求，既吾儿此朝全毁，怕是他日，我是狱火练心，有何颜面见其生父！不如今日天理昭昭，百姓在座，以吾三分老血，为这喜事再添一分红颜！省却日后，两看相厌，生前受气，死后无颜啊！”
　　说完，高氏重重咳咳两声，又重重咳咳两声，接着重重咳咳两声，好像过不了气似的，就想往地上栽去。张大人大惊，慌忙扶住她，只言“母亲息怒母亲息怒。”
　　那老妇身边的女子，也跟着痛哭不已，哽咽道：“夫人，您何必为难自己，上有公道，下有人心，大人有朝一日定会悬崖勒马啊！您这般心善，言何归天与否，若是真要一人送命才可让大人回头是岸，婚事作罢，不如让简儿替了您去哇！”高妇闻言，又是欣慰，也是伤心，悲从中来，无法自拔。
　　一时间二人抱头痛哭，好不凄凉。明明是婚宴，此刻竟真的同丧事无二了。
　　陈君元冷眼旁观，心情毫无波动，甚至看着痛哭的二人，有点讥笑。
　　邱梓可不一样，不止有点头蒙，还觉得头都大了，思索了一下终于扯了扯陈君元的袖子，轻轻道：“陈兄，这好半天，那大娘在说什么呢？”
　　陈君元道：“哦，她说她家里穷丈夫死的也早，本来她都要跟张大人死去的爹一起去了，不过要照顾小小的儿子，就勉强活了下来。艰难险阻地，东拼西凑，把儿子拉扯大，现在儿子不要她了，要去娶一个青楼女子，她不能接受，就要让她儿子踏着她的尸体过去成婚。”
　　邱梓大骇，惊呼道：“啊！这般有文化！我都听不懂！”
　　陈君元道：“呵，她既然说了自己是山野村妇，如何能发得此些言论？我看十有八九，也是别人为她做好了底稿吧——不是，我说你到底注意点放在哪里了？”
　　邱梓贱贱一笑，道：“就当在这里啊，我没有文化，还不行夸一夸别人？那你说啊，我应该把重点放在哪里？”
　　陈君元道：“你没听见吗？这张大人的亲娘，亲的不能再亲的娘。一不小心就要死掉的嘞。”
　　邱梓：“你不是没动弹吗？”
　　陈君元疑惑道：“说什么呢？”
　　邱梓眨了眨左眼，扬了杨右面的眉毛，呵呵一笑：“嘿嘿，我说，要是会有事发生，你不就直接窜出去了吗？”
　　此时人群已经开始悉悉索索，邱梓又摇头晃脑道：“跟陈兄你待在一起，小妹很是放心，很是放心也。”
　　陈君元不置可否，看着她的眼睛，眼神突然开始躲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胡乱道：“胡说八道什么玩意？看戏看戏！”
　　只是此时，突然出现一个人。
　　一面白如玉的少年，一身黑色的云锦袍子，三下五除二破开了人群，穿过队伍，经过花轿，又在抱头痛哭和不知所措的三人面前转了一转。突然按住张大人的肩膀，大叫：“哦呦！张老兄，这是做什么？莫非您没有对令母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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