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本色

　　绥王府虽大，但相较于一般的王孙府邸，却是细致规范，对称式的构造也更是令人赏心悦目。

　　廊道里摆放着各种奇珍异草，庭院中假山旁的一带清流亦曲折缓流于花木深处，倾泻于石隙之下……一路走过，虽不不奢侈，却足以雅字当称。

　　相比于姬桁的太子府，倒是略胜一筹。

　　姜妍弯着眉眼，她突然有些想念太子府邸那一院似雪的梨花了。

　　她今日穿得正式，长裙曳地，发髻亦是繁重，步伐不免慢了一些。待她一路跟着府内小丫头的步调走至风月台时，台上那人已舞步将尽。

　　然却也只是那一点点舞姿，让她垂手顿足。

　　那人绛色长裙，眉间一点朱砂，手携桃花枝，曼妙的身影最后停驻在那短暂的回眸中，足以倾城倾国。

　　这是姜家的九隅舞。姜妍忽而神色一顿，眉心不自觉皱了皱。

　　昔日神农氏于华北大败，失九隅，遂创此舞，以铭记。

　　她静静站于台下，那九隅舞于她而言，已经不算是熟悉，而是刻骨铭心。
　　只因她也曾跳此舞，送别过那人…

　　手持当归，却未曾再见过他归。

　　柳絮纷飞，终不似那日的狂雪大作，而台上惊鸿回眸的女子终将也不会是她，她的命远远比自己好的太多。
　　姜妍笑笑，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没想到辞婳姑娘舞艺竟也如此精湛！”

　　台上女子舞罢回头，体态盈盈，风姿绰约。她似乎并不惊讶，只是不疾不徐地俯身行礼道，“辞婳见过帝师大人，大人谬赞了。”

　　何为谬赞？姜妍不语，迈着步子，逐渐登上高台。

　　“你知道这是什么舞么？”姜妍站在台上的围栏前，轻声问着身后人。

　　她看不清姜妍的面色，只听得出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深色官服穿在她身上，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她担着许多她本不应该承担的责任。

　　两手交叠行礼，老老实实回答：“辞婳不知。”

　　“九隅舞。”姜妍这回轻笑出声，“教你舞步的人，可真是了不得…”

　　辞婳惶恐，不发一言，然而替她回答这一句话的却是凭空出现的另一道声音，七分熟悉，三分稚嫩。

　　“对啊，可当真是了不得。”

　　姜妍听罢立即回头，不想刚好对上持着长剑挥舞过来的某人。

　　利剑当前，姜妍猝不及防，当即拉过身后的女子，“姬云雉，你疯了吗？”

　　“我没疯！父皇从小便教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自己抢，不然是没有人会可怜你的！”

　　“那你杀了她又有何用？”姜妍冷着声音呵斥。她挡在辞婳跟前，淡漠的眼神静静地瞥向姬云雉。

　　然而她到底还是低估了姬云雉的魄力，她怎么都没想到大云的公主竟会如此巾帼，挥剑起来还真没一下轻重，砍过的围栏都被划出了一道口子。

　　剑光闪过，疾风一阵，于是利刃划开天际，切开的是一道道阻隔自己的围栏。

　　“我不管，你让开！”姬云雉厉声，一把拉开了挡在她面前的姜妍，不由分说，往旁边甩了过去。

　　这一甩，那就不仅仅是不知晓轻重了，更是硬生生差点要甩出一条人命，姜妍被迫撞上那刚被一剑劈过的围栏，径直摔下了台前的池塘里。

　　那一瞬间，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咒骂，“台子谁建的？偷工减料吗？”

　　于是初春三月的日子里，天气还凉上许多，绥王府落水差点没去掉她半条命。

　　而她也发誓，此生都将不会再踏入绥王府半只脚，更不会再参与任何女人之间的争斗。
　　事实证明，女子之间的争风吃醋不仅是硝烟弥漫，更是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是以那日之后，她便额上贴着巾帕卧床高烧三日不退。

　　期间明帝曾几次派人过来问候，却只送了一盒酥糖。
　　姜妍心里一阵难受，说好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奶奶的，她都差点把命奉献给他女儿了，结果姬云雉就被罚跪宗祠三天？？而她只得到了一盒酥糖作为安慰？？？

　　她扔掉了额上贴着的巾帕，声音嘶哑，却还是义正言辞道，“我不会原谅她的，让她趁早死了这条心。”

　　塌前坐着的男人闻言轻笑，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珠帘，他看不清她虚弱的脸色，但还是在听到从前清亮细腻的嗓音变得如此暗哑时，心里头也难免为她升起一丝心疼。

　　于是他差旁边的丫鬟又递进了一盏茶，好生劝慰道，“父皇说，让你病养好了再出使燕国。”

　　“我呸，不喝。”姜妍扭头，连递茶进来的丫鬟面也不见，就直接赶人走，身体尚且虚弱，脾气倒还是越发见长。

　　“我听说父皇赏你一盒酥了？”姬桁绕开话题，却不知道还是引燃了火星子。

　　说起一盒酥，姜妍觉得自己差点又背过气去，先前送酥来的大内监看着她要生不生，要死不死的样子，没忍住笑意，还径直地笑出声来，让姜妍一口老血又是梗在喉咙里，出不来。

　　她黑着脸，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那可不…皇恩浩荡。”

　　姬桁听罢，笑意更深，显然这句“皇恩浩荡”说得心不诚意不达，却还是要就着脸色感恩。

　　明帝赐的一盒酥就放在她床前，紫檀木盒，上面还细细地雕着梨花，精致而繁琐，同那时候的一模一样。

　　姬桁看着那一盒酥，溢着笑意的眼角越发柔和起来，“那是她生前最爱吃的一样东西。”
　　他轻声说着，神色似乎有些怀念。

　　姜妍愣了愣，这个她不言而喻。她勾勾手，正准备让婢女把盒子端出去，却突然发现一张甚是熟悉的脸庞，她有些惊讶的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忍住没有说出一个字。

　　然那婢女倒是对她眨着眼睛，笑了笑。

　　阿念……姜无的小徒弟。

　　她弯了弯嘴角，没想到姜无居然舍得把他那宝贝小徒弟送过来了，想当初她可是求了许久都没能把人求过来，现下倒是眼巴巴地把人送过来了。

　　她指了指那盒酥，让阿念递出去。

　　隔着珠帘，她心情愉悦了不少，说道，“太子要是怀念，可以看看…”

　　姜妍永远都能避重就轻，小心翼翼避开他所有的过往和经历。不能说是冷漠或者无情，姬桁觉得，那才是她溢在细微之中的温柔。

　　他笑笑，没有接过手。只是让阿念把盒子放置在一旁。

　　“那日是绥王救了你？”他状似问得漫不经心，两手相叠，细细摩梭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这是他惯常的动作。

　　姜妍拧了拧眉，靠在床前，她自落水以来，未曾深深细想，现在思索开来，只觉得里面环环相扣，扣得她尚不能心知。

　　辞婳那支九隅舞，以她的认知，应该是告诉她要敌我分明，然则她落水的那一瞬，姬凌的出手相救却又实在巧合得过分，她想，她突然有些猜不透绥王的心思。

　　“在你看来，绥王姬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问得很认真，姬凌手中握着周晋林的命脉，而周晋林手上又握着大云的军队，他们的走势便直接可以决定大云的走势。而这两人又好似不如传闻而言那般亲近相交，说到底，还是关乎辞婳这枚关键的棋子。

　　然还未等姬桁做出回答，她却又摆摆手，道，“算了，关键还是在辞婳。”

　　姬桁不置可否，坐在珠帘外，手上晃荡着茶匙，摆弄着桌上一干茶具，细细地烹着茶，不顾坐在踏上的女子独自掰着手指瞎琢磨。

　　阿念站在珠帘里头，正在往她的汤药里加蜜饯儿和生姜。姜妍眼尖，随意一瞥就刚好瞥到了这一幕，赶紧伸手拦住那只作妖的手，喊道，“慢着…”

　　阿念被惊了一下，差点没打翻这碗子汤药。姬桁闻声抬头，微微皱了皱眉，只见珠帘里头两个人影相叠，他有些看不明白，遂开口问道，“怎么？”

　　正问着，突然有人便从珠帘里头扔了一把东西出来。姬桁的眉头越发紧锁，再瞥过去看了一眼地上胡乱洒着的块状物，忽而间又想起了那晚太子府上的生姜，忍俊不禁。

　　姜妍夺过了阿念手里头抓着的生姜，一把丢了出去，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她，硬生生把人瞪得心惊胆跳。

　　“谁让你放生姜的？”沙哑的音调微微上扬，末尾还带着点点鼻音，这一声出来不仅毫无压迫感，更是生出了一丢丢委屈的意思。

　　阿念“啊”了一声，出苍穹境前，她家师傅千叮咛万嘱咐要记得在她的各项吃食里能放姜则放姜，至于族长厌恶生姜这一说法，她是从未听她师傅提及过的。

　　阿念刚准备解释一番，坐在外头的姬桁倒是抢先一步开口道，“若是伺候的不舒服，改日去我府上挑几个利索的丫头过来罢。”

　　“无事，可能是不小心着了某人的道。”姜妍摆手，重新缩了回去，低垂着眸子，又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思及方才阿念那般反应，她猜十有八九都是姜无那个祸害想方设法地在加害她。

　　没想到隔了千山万水，他还是不想放过她。

　　阿念听明白了，掩着嘴强忍笑意。

　　姬桁却是愣了愣，手上烹茶的动作也是一顿，没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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