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异种

　　困倦，高热，无处可避的病菌。整块整块的石板铺就的大厅地面，仍然散不出半点热气。
　　感染者还不算太多，没有挤满整个大厅，他们蜷着，看起来虚弱非常。有些人看上去完好，另些人的侧颈上却能看到大大小小的疮口，本该鲜红的血肉上覆盖了一层泛黄的脓液，干涸在伤口上。

　　瘟疫这样恶劣的玩意儿不择人，越美好的东西越想摸上一摸。

　　最角落里坐着个小女孩，抱着膝，下巴搁在瘦棱棱的膝盖骨上，细白的脖颈上有个偌大的伤口，周遭的皮肉肿胀发白，看得人心惊肉跳，忍不住怜惜起来。她正垂着眼睫，泪珠将将停留在眼尾，白皙的小脸上还有些不自然的青白，嘴唇失了血色，并不精致的裙摆已经脏污了，堪堪遮住赤裸的小脚丫，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生怕她只眼一闭，就再也醒不来了。
　　她就这么小小的一个，藏在阴影里，一点都不打眼。

　　维素一个个感染者看过去，多数人眼里都是漠不关心，间或有两个对他露出或嫌恶或怨毒的神情，他也不去在意。
　　终于，他还是站到了这个小女孩面前，半蹲了下来，显而易见的，小女孩在看见他的那个时候，不自在地瑟缩了一下，往后蹭了蹭。

　　果然吗。维素叹了口气，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涩和愧疚。
　　连着两座自己所在的城市都出现了瘟疫，倒像是真的是自己带来了厄运一样。他抬头，去看高高在上的神像。

　　会不会就像曾经那座城市里的人所说的？会不会就像这座教堂里那个人曾经所埋怨的？
　　“尊贵的主教大人！他是厄运的化身！请为了您的臣民，对他降下惩罚吧！”
　　“神父先生，请驱逐这个异种。”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如果不是你，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死去！如果不是你！”
　　“维素……你走吧，我们也无法相信你了。”

　　他抿唇，张口低语。
　　若这是对我这样的异种降下惩罚，也请不要波及旁人。

　　“薇拉，来，到我这儿来，给我看看伤口。”一道温和慈祥的嗓音，猛然从维素身后响起。他一扭头，看见正是那个在街头没来由送花给自己的老爷子，越过自己，跟那个看上去防备心颇重的小女孩说话。
　　“埃尔文爷爷！”被叫做薇拉的小姑娘猛地扬起了头，露出一双浅褐色的水灵大眼睛，还泛着点不显眼的水光，看动作是想往来人身上扑，顾及到自己的病又不敢真的这么做。

　　老爷子故作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睛，张开双臂，“忘了爷爷告诉你的了吗？爷爷不会染病哦。”
　　薇拉一扁嘴，软着声音开口，“不用啦爷爷，薇拉不怕。”
　　埃尔文老爷子哪儿管她，反倒自己往前把人搂进了怀里。薇拉挣了两下，不动了。维素分明能看见她单薄瘦削的脊背在小幅度的颤抖，哽咽混着一声声的疑问，一连串的滚落下来，砸在维素心口，砸得他生疼，一阵发苦发涩。
　　她小声的，生怕别人听见，惹别人伤心的，提问着，“我还能回去？我还可以见奶奶吗？这里好闷，我可以出去吗？我会变好吗？我……会死吗？”

　　维素偏过头，不敢去听最无辜人的控诉，明明是软着嗓子，还为着不扰人刻意放轻了，落在他耳中却是声声泣血。

　　若真是我的过错呢？
　　若真的像他们的怨恨一样，是我的降生带来的上帝的怒火，是我的到来牵连了一切的厄运。
　　若真的是如此呢？

　　自我质疑混杂着薇拉委屈的抽噎肆无忌惮地汹涌而至，裹挟着滔滔恶意吞噬维素的自我认知。他抖着手指，弯曲成拳，死死抵住了嘴唇。

　　埃尔文还在一遍遍安慰着，嗓音温和又镇静，维素背过身，本想转身离去，又舍不得这像极了老约翰的面容。他年轻而稚嫩的心，即便多有磋磨，根本就没有那么刀枪不入。
　　他命好，最绝望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拉他出来，可就算他平日里在怎么飞扬跋扈，仍然被众口一词的指责伤得鲜血淋漓。他才堪堪成年的年纪，还是本该能回家对着父母撒娇耍赖的年纪，是个会跟同龄女孩暧昧害羞脸红的年纪，却因为天生的与众不同，被迫挺着那根伤痕累累的脊梁，承担血淋淋的痛苦与强加的冤屈。

　　“想跟我谈谈吗？”薇拉哭累了，已经红了脸沉沉睡去，埃尔文右手搭上维素的肩，不紧不慢的开口，声音里还带着点和缓的笑意。“你也想抱着我这个老爷子哭吗？第一次见你就想这么问了，是想到谁了吗？”
　　慢慢地，维素松开了抵着下唇的拳头，他看上去一时间还难以从情绪里抽离出来，执拗地背着身，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狼狈得样子，硬邦邦地冒出一句，“没有。”

　　“还没有认识到吗，跟长辈怄气是最糟糕的。谁会嫌弃你呢。”他的手掌还搁在维素肩上，宽厚温热，像是如果维素不回头，他就会这么一直等下去。没有埋怨，没有不耐烦，只有独属于长者的全盘容忍。
　　温和到维素觉得——如果让他看到，也没有关系吧。

　　他慢慢地侧过身，眼圈还有些发红，垂着头，埃尔文还含笑看着他，也不着急，等他缓过来主动开口。

　　所幸他也没有等上太久，“你是她爷爷吗？”
　　“我不是，我是这里的医生。”埃尔文答得很快，像是听惯了这样的问题，“但我很爱他们，噢，艾里默神父也是。薇拉不是在怕你，小孩子从来不在乎你这些异象。”
　　维素没解释自己情绪低落并不是因为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已经少有人这么细致地安抚他了，不论怎么说，自己都拒绝不了。

　　“艾里默神父让我来看看你。他说我很像你的一位故人，是这样吗？”埃尔文没把话说透，可单单这么一句，也足够让维素明白艾里默的用意。害怕自己恐惧，害怕自己陷入无法挣脱的泥潭。
　　维素分明感到自己眼底有些发热，良久，他才哑着嗓子，说了个是。

　　埃尔文笑了，看起来很满意，“他这时候还能顾念着你，想必是真的用心了。明明我是医生，他倒是看起来比我忙多了。不过我现在想来，他担负得确实应该比我还要重些。”

　　维素缓过来了一些，听到艾里默的名字，下意识抬头。不自然地脸有些发红，他分明看到埃尔文嘴角的笑意加深了，都深达眼底了。他张了张嘴，不好意思催促，只解释了一句，“他一直都挺照顾我的……”

　　埃尔文也不吊他，慢腾腾地继续往下讲，“这病医生束手无策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但他们还相信上帝。——他稳稳地担负了所有人的信仰，没有恐慌，没有质疑。”
　　“比那位红衣主教大人，做得可是优秀了不只百倍。”

　　“连你也知道那里发生的事了吗？”
　　“现在都城门封锁了，再不知道也太迟了一些吧。”
　　维素猛地瞪大了眼睛，城门封锁？！
　　他颤抖着嘴唇，这个意思是……那些曾经善意对过他的人，再也出不来了吗？

　　科斯沃庄园。
　　艾里默最终也没在教堂等着弗里希夫人的到访，他不能让这位古板的老妇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毕竟是她出资建成的教堂，若是要做些什么，恐怕连自己都拦不住。

　　艾里默进门的时候，弗里希夫人照旧坐在靠窗的位子，发丝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像是猜到艾里默肯定会主动上门一般，她好不惊讶，甚至对他微微一笑。
　　“做吧，神父先生。想必这几日，你耗心不少。”
　　“夫人……”
　　“你别说了，瘟疫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艾里默登时心下了然，来之前就有猜测，此刻不过是坐实了。果然还是他看轻了这个一手掌控科斯沃家族的女人，把她当做了整日躲在水晶宫里的公主。
　　“那么夫人，请问您的决定是？”
　　“瘟疫暂时还没有扩散，人先暂时留在你那里吧，别传染了别的。我这几日会出门一趟，你帮我照管着这儿。”她笑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还有，别玷污了神像。”

　　艾里默松了口气，如果她真提出跟那位残暴统治者一样的要求，把感染者尽数杀死的要求，自己要保下那些人，还得废很大的心思。
　　可他何尝又听不出来她暗藏的意思。即便他此刻大脑高热而晕眩，他仍能听出话里暗藏的深意。
　　如果感染人数再次增加了，恐怕就得是自己这个不打眼的神父，承担起全部的责任了。

　　他离开了科斯沃庄园，坐上了马车。如今身体欠安，他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非得骑那器宇轩昂的高头大马。
　　马车厢封闭的空间给他留下了充足的时间去思考，他放松下来，连日的疲倦席卷而上，几乎就有些挨不住了，不自觉地摸索着拇指内侧的微微凹陷，那是属于戒痕的印记。
　　他在想，这个时候，维素在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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