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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执
七月流火。
几个月过去,江彻在江南的日子刚刚步入正轨,陈有明的课业一丝不乱地进行着,叶清明虽然急于知晓二十年前的事情,也知道眼下没有办法拿到更多的消息,便只跟着江彻一天到晚掩人耳目无所事事。
他那天方踏进江彻的房里,就见到那人嘴角噙着一点笑意,正把手里的信件拿到烛火上烧掉。于是快步走过去,问道:“嗯?开始了吗?”他也不说什么开始了,仔细端详着江彻的脸色。江彻抬眼却不看他:“消息的话……中午就该到了。雷打了太久,早该下雨了。”
事实上,江彻高估了江南情报的传播速度——直到傍晚,才有人气喘吁吁地下马,直奔绍兴府见江彻:“公子,公子……嘉兴乱了!”
叶清明彼时正在看一本闲书,听到消息意外地抬眼:“嘉兴?”然后看向江彻,似是询问:那不是算作你的地盘么。
江彻此时没有顾得上叶清明的反应,他倏然站起身,眉头皱成一团,声音较平时大了许多:“你说什么?仔细报来!”然后在来人正要汇报情况时,匆匆一挥手打断:“等等,来人,去叫赵文来,还有王朔曾……哎,把你们能叫的都叫过来!”说完转向来人:“快说。”
那人跪着,道:“是……这样的,这几个月嘉兴周边春旱倒腾的厉害,姚大人看着不忍,便开了城门,要让受灾的百姓进来,一来壮年的谋份差事也好讨口饭吃,二来又开了粥棚,要那些老弱不至于饿死……结果城里的百姓是怨声载道,您也知道,这些年百姓自己过得也是艰难,哪里肯接济他人,府里的存粮不多,还有不是灾民的来趁机捞把油水,便更显得供不应求,灾民里也有怨气。这一下没压住,就有造反的跑出来打着旗号,拉了几百号人打到府里,姚大人也挡不住啊……”
叶清明嗤笑一声。
但此刻没有人注意他了。江彻面色不善地摆摆手,表示来人可以住嘴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他四看过去,不期然对上叶清明戏谑的眼神,冷冷地眯了下眼,是警告意味。
叶清明耸耸肩表示毫无惧意,反倒更百无聊赖地靠在椅子背上,对江彻道:“不就是些百姓么,公子这样厉害,肯定翻不起大波浪。”
王朔曾刚刚进门,就听见这么一句话,便对叶清明笑道:“不错,叶公子不用忧虑,这等小事,自然很快就解决了。”心里却对叶清明嗤之以鼻,想不过跟在这个没什么本事的江彻身边,还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真是以后这么死的都不知道。
当然这话不能这么说出来,王朔曾很快转向江彻:“公子,现下是什么事态了?”
江彻见到人来,干咳几声,负手而立,眼中却是藏不住的胆怯,他对来报之人道:“你,再跟王大人说一遍。”
那人愣了一愣,然后苦了脸。王朔曾忙道:“小兄弟不必了,等待会儿大家子都到了再说不迟。”
剩下的人不多时也到了,听了情况,面面相觑。赵文小心翼翼道:“公子,会稽也不过是个小地方,咱们实在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隐晦地提醒江彻,绍兴府在江南一带,可是算不上什么大府的,动兵的事,这里也没法解决。
江彻怔了怔:“是了,是了,快,快备车,我要往临安去!”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暗中也决定赶紧把这一尊大佛送出去。谁都知道,这四皇子太平时候在这里,对会稽是好处多多,然一旦乱起来,就是个活靶子,人巴不得拿了他示威,这个爷肯自己走掉,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是夜,叶清明狠狠地笑了一通。
江彻知道他在笑什么,黑着脸不说话。
叶清明靠在江彻房间的墙上,笑道:“殿下真是好演技,我都要被你唬过去了……哈哈哈哈……”
江彻只觉得这笑十分的碍眼,等他笑完一阵,方道:“笑够了?笑够了出去!”
叶清明摇摇头:“还是不了吧,我要这时候走出去,岂不是人要说公子吓破了胆,连床笫功夫都不行了……”说着又笑起来。
江彻想,但凡他的身手再好些,定要把叶清明揍一顿才是。他盯着叶清明灯光下的面容,只觉越看越不顺眼,好一会儿那张脸忽然凑过来,收敛了笑意。
叶清明已正了神色,叹了口气问道:“据我所知,姚义容这些年把嘉兴管得很是不错,绝不会任由它出现这等状况……所以,是你的授意?”
江彻还没有从恼火中走出来,闻言没好气地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江兄……”叶清明还要再说点什么,江彻长呼出一口气,道:“我没让姚义容这么干,不过让他弄点乱子,他果然做的很不错。”这句话是真的,他和姚义容数年未见,他本来也没觉得那人如今还会帮忙,顶多敷衍了事,不想姚义容竟真给他了一个惊喜。
叶清明沉吟半晌:“一点暴动,恐怕真的翻不起什么浪头。”
江彻侧眼,又把目光收回来,冷笑道:“你当然不会知道。江南被视为贫瘠纷扰之地,不是闹着说的……这么多年百废可都没来得及待兴,朝廷在这块的伫兵更是少得可怜,稍微一乱,就有人吃不了饭,吃不了饭,当然只会让势头更乱。”
叶清明明白了:“所以我们是往临安去要兵?”
江彻看着半空:“不,我要从江则政手里要兵!”
叶清明皱眉:“几百号人……江则政随便派个人来,也够压住了,如何会把兵权给你?”
江彻转头:“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几百号人不够,我就等着变成几千号人;兵权不给我,我就让他无人可给。”
且不论最后半句话,叶清明神色大变:“你打算随那些没饭吃的百姓去?”
“那又如何?”江彻面无表情。
叶清明站直了身:“我绝不会让你这么做。且不说叛乱之人多数也是被逼无奈,穷途末路,你要出兵我无话可说,可你竟然打算压下叛乱的消息,逼那些本来安分守己的百姓参与动乱,更别提这么一拖……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你不知道吗。”
桌上的蜡烛忽闪忽闪的,一时房内落针可闻。
江彻轻声道:“你把江南当做家了?你反对我不顾人命?你不知道这场动乱本不是我们计划的吗?姚义容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开城门有错,还是开粥铺有错?愚昧的百姓一哄而上,贪得无厌,被人轻轻一推就义愤填膺头脑发热,这是谁的错?我告诉你,这样的百姓,我从来就是一点也不会去在意他们的死活!”
“可笑。”叶清明也不是什么会被这么几句话镇住的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真以为读了点书就高人一等么,百姓懵懂无知,所以才需要引导,这样只为自己又有什么可理直气壮的。“
被这样指着鼻子骂,对江彻而言还是新鲜的体会,他怒极反笑:“好,好,好,我还不知你是这样的人!行了,也不必说这里的百姓了,你最好给我自戕在这里,免得我一不小心把你的身世说出去,到时候全天下的百姓都遭殃。”
“那之前还是你先走的好。”叶清明动作比说话要快,江彻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按在桌子边上,背上硌得生疼。
他倒抽了口气,但还是冷笑,他就不信了,叶清明还能作甚。
两人僵持半晌,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先一步开了门。
陈有明站在门外,看到这一幕,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几乎要被吓哭了。
叶清明闭了闭眼,松手。江彻也不看他,几步走到门口,半蹲下来:“昭昭怎么来了。我和你叶哥哥有事情要商量。”
陈有明抑制不住抽搭起来:“他们说,他们说嘉兴打起来了,要捉彻哥哥,我,我害怕……”
江彻保住她,柔声安慰道:“彻哥哥和叶哥哥很厉害的,几下就可以把他们打跑,我们会保护昭昭的,别怕,别怕……”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抚女孩的背,好容易把她安抚下去。叶清明在一边看着,也不上前,也不离开,垂眸看着江彻,也不知在想什么。
总算让人领走了陈有明,江彻松了口气。来领人的丫头他还记得,正是一开始被送到他房里,后来被他叫去照顾有明的,叫做彩屏,方才这丫头看到他似乎不耐的神色和被叶清明抓皱了的衣裳,又偷偷地瞄了眼屋里的叶清明,眼神复杂得很。只是江彻此时虽然知道,却不想理会。
他关上门,转身,却见叶清明在那硬邦邦地站着,道:“我不该动手。”
他的怒火上来得快,下去得也快,这时候看到叶清明小小的服软,便也柔和了语气,只叹了口气道:“但你还是不赞同,是也不是?”
叶清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然后觉得自己可能太过无礼,道:“是。”依然硬邦邦的口吻。
江彻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我所求并非‘将’,你明白是不明白?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我从来没有轻贱过任何一个人的性命,亦会尽可能保住大多数人的性命。我若不出手,那群流民所造成的伤害岂非更大,凭着江南这群人,本来也做不成什么事,事态若不扩大,江则政如何会在意江南的民生安宁?他只会在意威胁到他江山的东西。所以这一次,我只能,也必须这样做。”
他的声音沉稳,带了让人感觉只要有他在,再大的危机都不是危机一般。
叶清明抬起头来,江彻第二次仔细地看着他在昏黄烛光下的脸——确实是好看的不得了,陈有明初次见到这个人时说的话一点也不错。他自认道理都讲了,这人听不听,都与他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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